第六章 :北极峰_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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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北极峰

  世间最可恨的死敌,并非官场政敌,亦非沙侈敌,而是“情敌”。不想可知,苏颖超心中最恨的情敌,正是那素昧平生的“卢云”。

  这滋味卢云也尝过,那时他听说顾倩兮嫁与旁人,锥心刺骨,险些泪洒当场,此人生第一大苦也。无奈未婚妻谁不好嫁,竟嫁了杨肃观,成了昔年旧识的枕边人,此人生第二大苦也。簧夜思之,辗转反侧,只想找人一吐衷肠,偏偏自己亲逝友散,举目无亲,又没了功名官职,惶惶如丧家之犬,这三苦齐涌心头,逼得他痛苦彷徨,连北京也不愿回来。

  爱憎怨、离别苦,自己已然伤心欲绝了,可苏颖超处境更糟,自己好歹还认得杨肃观,深知此人貌如曹子健、志如曹阿瞒,手创“镇国铁卫”,本乃当代一大枭雄,绝非床第亵玩一类人。顾倩兮嫁了他,至少不算辱没了。相形之下,苏颖超却不认识自己,眼皮一闭,杂念丛生,不知多少不堪入目之事飞入心田,全贴到了琼芳身上。

  卢云一生问心无愧,虽王天下而不存与,可若真坏了琼芳的名节、逼死了苏颖超,这辈子全算白活了,今日此时,便拼着性命不在,他也要把事情问个明白。

  大雪扑面而来,卢云却是越奔越快,沿着茶堂后的径奔出,只见雪地里有着足迹,正是琼芳踩出来的,卢云急起直追,奔过了径,面前却多了一道矮墙,一个纵跃,便已翻了过去,霎时之间,竹林碧涛,迎面而来,登让他“啊”了一声,忍不住怔怔停下脚来。

  时令仿佛到了夏至,来到了江南,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是绿竹,正是红螺三景之一的“御竹林”。相传这片竹林是蒙古人自南方移栽而来的,由鞑虏胡皇亲手栽下,没想到却意外在北国寒地里活下,从此成为红螺奇景之一。

  满天霜雪,可乍见了这片竹林,去仿佛重温扬州时光,卢云边走边瞧,忽见林里有座房舍,门口却有一行足迹,忙奔了过去,却听屋里传来话声:“胡寺卿,你以为此事应该如何”

  卢云微感失望,自知看错了地方,正要离开,又听道:“霸州新败,我‘临徽德庆’责无旁贷,本王愿向皇上请罪可今早二哥战死,却属祸起萧墙,非战之罪寺卿你是大理寺的头儿,本王今儿请你摘奸发伏,望你念在天下万民的份上,能出面主持公道”

  卢云心下一醒,已知说话之人便是勤王军首脑之一、方才带兵入寺的德王爷。

  皇城门一场大战,上震朝廷,下慑万民,当时大敌当前,“庆王爷”却临阵退缩,抱头鼠窜,乱军闯向城门之时,竟害死了“勤王军大都督”徽王朱祁,如今当是在算总帐了。

  卢云本还急于离开,一听此间涉及天下大局,却反而掩身过去,来到墙下,俯身窃听;

  屋中脚步来回,计有二人徘徊走动,屋角处却还藏有呼吸声,一吐一纳,低缓有力,当是一位内家炼气士,想来功力不弱,卢云便加倍压低了呼吸,以免暴露身藏。

  脚步声来来回回,那“胡寺卿”却始终不发一语,听那德王爷催促道:“寺卿大人,如今火烧眉毛了,朝廷主战主和,两派吵得不可交开,你位居大理寺寺卿,却怎地一声不吭你若担忧庆王日后挟怨报复不妨坦率说出来”

  听得德王爷百般催促,言下已有责怪之意,那“胡寺卿”终于开口了:“王爷何出此言胡某若是怕事之人,当年如何敢得罪江充家母又怎会为暴民所杀这些往事,您也该知道的。”

  听得这席话,卢云心下恍然:“我道这寺卿是谁原来是他,胡志孝。”

  景泰年间有位名士,曾与刘敬交好,屡番直言上疏,以致遭江充迁怒,家中横生大祸,这便是当时的“礼部尚书”胡志孝,此人还有个探花弟弟,便是与卢云同科的胡志廉,没想十年过去,当年的“胡尚书”已改坐刑席,成了堂堂的大理寺卿。

  胡志孝语气带了不满,那德王爷便又软下了口气:“寺卿大人,便算本王错怪你吧,可你自己怎不想想,你当年连江充也不放眼里了,现在不过参个庆王,却还顾忌什么我看这样吧,这回弹劾上疏,我也不让你一个人担当,本王陪你一同署名便是了。”

  此番勤王军新败,本想这“临徽德庆”推委卸责,定会吧罪过一发推给“正统军”,以免朝廷追究,岂料这德王爷竟是秉公仗义,居然要上书朝廷,公开弹劾自己的亲兄弟了卢云心里不由有些敬佩:“好个德王爷,这般大义灭亲,天下几人能够”

  正肃然起敬间,却听胡志孝叹道:“王爷啊王爷,百姓常说:‘打虎还须亲兄弟’,您此番拼了命的参劾自家人,究竟图的是大义灭亲还是求得是壮士断腕可真让老臣看不明白了。”

  德王爷大怒道:“你说什么”砰地一声,一掌拍上了桌,震得茶碗喀喀作响,想是动上了怒。卢云听在耳里,却是恍然大悟,一时暗骂自己糊涂。

  天下没有不败的兵马,却有不倒的将军,这诀窍便在于“金蝉脱壳”四个字,看勤王军此番吃了败仗,庆王又害死了徽王。一弹廷震怒追究,“临徽德庆”人人有事,是以德王的当务之急,便是早日撇清关系,越早参劾庆王,越能显出自己的绝不护短,至于奉本上的署名,“德王”两字自是越大越好,最好能用手指血书,那才表现得出“大义灭亲”四个字来。

  古人大义灭亲、今人断手求生,同是一刀斩下,用意却大不相同。德王爷听得讥讽,不免也恼羞成怒了:“胡大人本王看你是个人物,与你谈理论事,如何出言嘲讽也罢就算本王走了眼,自己上奏便是”

  胡志孝道:“王爷不必动怒,您怕庆王连累您,故而壮士断腕,以求自保,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下官得问一句,这蝮螫手则斩手,蝮螫足则斩足,可若是咬上了头,莫非还真能切掉脑袋瓜么”德王爷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胡志孝道:“王爷,下官就明说吧,如今徽王已死、庆王在逃,倘使咱们真参劾了庆王,你想万岁爷接到了奏本,却要如何处置”

  德王爷凛然道:“那还要说皇上如此英明,一接弹本,即刻准奏,捉拿庆王到案;

  。”胡志孝道:“所以您就不是万岁爷了。你且想想,勤王军是你们四个管着,如今死了一个,还要再抓一个,可转看阜门城外,却是灾民如海、蜂拥而来,闹得城里人心惶惶,都说京师守不住了。您若是皇上,真会选在此时查办庆王么”

  这话提醒了德王爷,登使他咦了一声:“你……你的意思是……咱们不该在此时上奏”

  胡志孝道:“正是此意。大战当即,咱们便算参了庆王,皇上也不会办人,反会责怪胡某不识大体、阵前换将、动摇军心。到时龙颜大怒,下官丢了这顶乌纱帽事,要是也连累了载允的东宫大业,那才真是罪该万死了。”德王爷沉吟道:“这……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庆王触犯军法啊,皇上怎会如此护短”

  卢云心中也想:“没错,庆王害死自家主帅,皇帝便再昏庸,也不该袒护他。这胡志孝不通军务,一至如斯。”正摇头间,却听胡志孝道:“王爷要谈军法,那老臣便教您一个官场上的兵法。你且想想,城外那帮怒匪,姓什么”德王爷道:“都姓‘秦’了。”胡志孝道:“那正统军呢都姓什么”德王道:“那还要说,一发都姓‘伍’。”

  胡志孝道:“这就是了。怒匪姓‘秦’,正统军姓‘伍’,可城里唯一姓‘朱’的兵马,却是哪一支”德王啊了一声:“是……是咱们勤王军。”胡志孝道:“是了,现今外有秦家贼,内有伍家军,朝廷上下风飘雨摇,最是该重用勤王军的时刻,皇上稳定军心尚且不及,您却急着往自家人身上参上一本这不是搬石头砸脚是什么”

  德王啊呀一声大喊:“对啊本王真是糊涂至极怎没想到这一层来”

  卢云心下一醒,总算也明白了胡志孝的思路,现今大敌当前,内外局势动荡,皇帝的当务之急,便是先抓牢一支自家兵马,是以他非但不会选在此时查办庆王,怕还要连升三等,大力重用,德王爷反着这条思路去走,自会坏事。

  德王爷低声道:“这么说来……我这份奏章……”胡志孝道:“不许上。就上了也没用,皇上只会把您召来责骂一顿,说您不晓事理。”

  这胡志孝无愧是两朝重臣,人情事理,把握得明明白白。这番话把德王说得诺诺称是,卢云也是暗自叹息:“卢云啊卢云,枉你自称熟知兵法,这番剖析见识,你说得出口么”

  卢云盖世文章,棋盘对弈,必在胡志孝之上,战阵对决,必也能稳操胜卷,可到了官场,却定然一败涂地。其间道理,正是在于“人情”二字。在卢云眼里看来,勤王军、正统军,不过都是棋盘上的棋子,阵前杀敌,并无分别,却不知在皇帝的眼里看来,这些棋子其实大不相同,不仅分亲疏、别远近、尚且有自家军,外家军之隔,倘使卢云坐在胡志孝的位子上,只怕三两天便关到了牢中,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了。

  屋里静了下来,那胡志孝入席坐下,德王爷则是叹了口气:“多亏寺卿大人提醒,本王险些误了大事。只是现今徽王已死,咱们究竟该怎么做,还得请胡大人提点了。”

  胡志孝道:“王爷既能体谅,那下官也直言了。现今咱们的下一步,绝非是参劾庆王,而是先找到伍都督,先议定一个说法,到时朝廷上论起徽王之死,大家才不会牛唇不对马嘴。”

  卢云心下一凛,德王也是低呼一声:“大人是要伍定远替咱们遮掩”

  胡志孝道:“没错;

  。徽王死于阵前,可以是戮力杀敌而死,也可以是溃散败逃而亡,端看咱们的奏本怎么写。这一层必得伍都督从旁拂照。”德王低声道:“此事有些难处……这正统军向来和咱们不对盘,这伍定远又是个土人,怎会给咱们这个人情”

  卢云心中也想:“没错,定远再傻,也不会陪着瞒天过海,为此欺上瞒下之举。”

  那胡志孝却有他的道理,听他道:“王爷,您别看伍定远了,他能做到这么大的官,仗的是什么正是因为‘糊涂’二字。他懂得看大局、观风向,所以明白何时该睁眼、何时该闭眼。下官敢拍胸脯担保,伍定远见了咱们来,定会帮着遮掩,绝不会推辞。”

  德王爷喃喃地道:“那……那要是他不肯呢”胡志孝道:“霸州一战,若非伍定远擅夺徽王帅权,勤王军未必便败,大家真把事情说开,谁也讨不了好,权衡轻重,我不信说不动他。”

  德王爷哑口无言了,卢云也是暗暗叹息,方知伍定远早已是朝廷大员,心思计较,自与当年的捕头大不相同了。德王爷又道:“寺卿这话的确有道理,不过今早城门大战,好多人都见了,万一马人杰发了狗疯,居然找了御史联名上奏,把实情全盘说出,那可知如何是好”

  胡志孝道:“这马人杰确比疯狗还要凶些,不过老夫也不怕他。只要我和伍定远抢先一步把奏章送上,皇上心里有了底,这疯狗若还敢吠上一声,皇上定会打断他的狗腿。”

  卢云虽不知这“马人杰”是谁,但听胡志孝称之为“疯狗”,定是敢说话的一类,倒是可以认识认识。那德王爷又道:“大人,朝臣那儿都摆平了,可王爷们那儿呢这关该怎么过”

  事涉立储,屋子里便静了下来。卢云心道:“是了,朝廷里不只有伍定远,还有个八王。要想杜天下悠悠之口,只怕过不了这一关。”

  情势更错综复杂了,这八王不比朝臣,眼里只望着东宫大位,买不动、吓不倒,好容易勤王军霸州惨败、庆王又害死了徽王,天上赐下了个良机,岂能轻易放过

  八王这关,最是难过,偏又非过不可。胡志孝心里有谐了,只是反覆度步。德王爷道:“寺卿,心驶得万年帆,我看咱们还是别冒险了,把庆王参了吧,便算万岁爷怪罪了,总强过让人抓花了脸,万一戳穿这个弥天大谎,到时皇上把手一缩,砍得还不是咱们的脑袋”

  确实如此,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皇帝虽想保庆王,却也不能不讲道理,庆王的丑事一旦揭穿,皇帝便想保他,那也保不住了,届时德王、胡志孝、伍定远这帮扯谎凿空的人,都得一齐倒。皇帝若是勉强来救,只怕连朝廷也要一起倒了。

  德王爷低声道:“大人,你怎么说这庆王到底参不参”胡志孝道:“不……参。”德王喔了一声:“怎么说”胡志孝道:“杀头的买卖有人干,赔本的生意无人做。没错,庆王是一碰就倒,可别忘了,以现在的局势,谁想推倒他,谁便得和庆王一起倒。”

  德王爷皱眉道:“你……你是说,不论谁来参庆王,便会落得两败俱伤”

  胡志孝道:“没错,咱们几个是撒了谎,可这个谎却是皇上想听的谎谁敢在这节骨眼上犯冲,谁就是和皇上过不去。到时辛苦推倒了咱们,自己却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如此赔本生意,你想唐王、丰王算盘打得这般精,哪会干这傻事”

  总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德王爷思索半晌,便也点了点头:“没错……出头木儿先朽烂,这可是同归于尽的架子,我看诸王这会相互牵制,那是谁也不敢动了;

  。”

  胡志孝道:“我方才想过了,唐王、丰王都是深谋远虑的人,自不会在此妄动。其余诸王实力构不上,想动也是心有余力而不足,我所担忧的,只有鲁王和徐王。”

  德王爷嘿地一声:“没错,险些忘了他俩,这两个平日就分不清东西南北,要有人背后教唆,却让他们来做这个出头鸟,那可怎么办”那咱们便得防在前头。王爷,您可认得他俩的身边人咱们得想个法子打声招呼,疏通疏通。“

  德王沉吟道:“这鲁王那儿,我倒有个认识的人,便是王妃的父亲平湖君,这位催老先生年轻时住在烟岛,受过我父王的恩惠。我一会儿可以过去说说,让他向鲁王妃递个话。”

  胡志孝道:“也好,这事就有劳王爷了。徐王那儿,王爷是否也有门路可走”德王叹道:“大人,本王先明说了,徐王背后有个靠山,我说不动。”屋里再次静了下来,想来人人都与卢云一般,全都想到那响叮当的三个字:“杨肃观”。

  听得一声长叹,胡志孝好似累得瘫了,竟然没有了声音。德王爷压低了嗓子:“寺卿,这杨肃观可不是什么善碴,要是他有意犯冲,那就什么都别谈啦。”胡志孝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没说话。”德王爷咳嗽道:“寺卿,昔日顾嗣源在世,你不是和他有些交情你能不能去找杨夫人疏通疏通”听得他们提到心上人,卢云不由揪紧了心情,那胡志孝却叹了口气:“王爷这是异想天开了,杨家这个不比伍家那个好管事。您要我找顾倩兮说项,那是白搭了。”

  德王爷道:“什么杨家伍家,这话谁说的”胡志孝道:“这是宫里传出来的。”

  卢云闻言一愣,德王爷也大感好奇:“怎么这……这话是皇上说的”

  胡志孝道:“没错,听说皇上前几日与丽妃闲聊,便说了这段话。他说不管事的女人就不弄权,不弄权的女人就不要钱。杨夫人不要钱、所以不弄权,说来是比他的干女儿高明些,便要丽妃多学着点儿。”德王爷忙道:“这个干女儿,你说得便是艳婷吧。”

  胡志孝道:“没错,就是伍夫人,皇上跟前的第一红人。”德王呸道:“什么第一红人亏他伍定远练了一身神功,功夫都练到了脸皮上去吧自家老婆不在家里侍侯老公,反倒去宫里侍侯了皇上他不害臊,我还替他丢人哪”

  这艳婷拜皇帝为父一事,卢云却也听人提过,好似当年伍定远成亲时,已然位高权重,艳婷却仍是民家村女,为使两家身份相偕,正统皇帝便收她当义女,从此传为一段佳话,没想到了德王嘴里,却落得如此不堪。

  胡志孝咳嗽道:“帝王家收外姓为女,古来便有先例,汉唐天子更有收异族为子的,手个干女儿却算什么何况伍夫人丽质天生,能言善道,皇上爱听她撒娇,那也是人之常情。”

  德王爷冷笑道:“是吗那皇上又为何背后损她”胡志孝咳道:“我话还没说完。那时皇上才把话说了,丽妃便接着应了,她说伍夫人要权、要钱、要面子,看似什么都要,其实没啥不好,一个人若懂得爱钱爱权,那便懂得爱皇上、爱丈夫、爱国家,可要是一个女人连钱也不要了,那她还要什么早晚是个叛逆不孝的;

  。”

  “他”德王骂了粗口:“这算什么鬼话皇上听了以后,可掌了丽妃的嘴”胡志孝道:“那倒没有。皇上说这话颇有道理,反面破题,值得深思。”卢云听得心惊肉跳,德王也微微一凛:“这么说来,皇上还记着当年的事了”

  胡志孝叹道:“可不是么听宫里的人说,皇上每回只要一喝豆浆,便会想到顾嗣源的事,总得砸破十来个碗,连把杨夫人也骂上一顿。皇后娘娘只好吩咐了,要御膳房别再磨豆子,若把皇上气病了,谁来担待”

  “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这些往事卢云也听人提过,自知顾倩兮却曾经开办书斋、忤逆天子、蔑视国家,依此看来,皇帝必也曾迁怒过杨肃观。

  卢云心下暗暗叹息,都说杨肃观冷面无情,“断六亲、绝七情”,可对待顾倩兮却很不同,若非有他,便十个顾倩兮也给霎了,如何还能活到今日

  德王爷哼哼冷笑:“说到底,皇上还是疼他的干女儿多些啦,我怎说自己老斗不过正统军,他妈得伍定远,本王看他这一身军功,全是

  靠他老婆床上挣出来的吧”

  卢云大吃一惊,胡志孝也是骇然不已:“王爷你别信口雌黄j上没有子嗣,多疼干女儿一些,又有什么你怎能如此口不择言”德王爷呸道:“本王怎生口不择言了皇上再怎么偏袒伍家,那也不能胳臂肘向外弯真龙真龙就凭这两个字,便能杀他全家的头”

  胡志孝忙道:“王爷听我一言,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勤王军再怎么不济,也都是皇家血脉,指尖尖、心头肉,犯不着和外姓冲。为了载允着想,您还是多向伍夫人说些好的才是。”

  德王怒道:“什么要本王巴结她、奉承她一个烂婊子,本王要拍她马屁那何不去向杨肃观磕头,也好求个二当家什么的”这话一说,卢云心头大惊,胡志孝也深深吸了口气,道:“王爷言重了,杨党是杨党,伍家军是伍家军,这‘威伍文杨’可不能混为一谈。”

  德王爷恼道:“为何不能他俩不都是复辟里搞特功,大搞加官进爵把戏的”胡志孝道:“王爷,杨肃观是文臣,依着祖制,至今可还没封爵。”德王爷道:“本王看也快了j上不赏他,他便要自己赏自己啦”听得此言,卢云心头更惊:“难道……难道杨肃观要谋反了”

  这杨肃观位高权重,便与当年的江充相仿,可追根究底,他又与江充的地位大不相同。想人家江充是景泰的忠臣,宛如一体之两面,杨肃观却始终握着“镇国铁卫”不放,却要正统皇帝如何安心想到那“修罗之令”便在自己身上,正胆战心惊间,又听胡志孝劝阻道:“王爷,你怎说这话这花连皇上也不敢说,你就这么出口了你可知这牵连多大整个朝廷即刻便能大乱哪”

  德王大声道:“我怎么不能说这杨肃观在朝里结党营私,那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么胡大人你敢说此人没有反心”胡志孝恼道:“王爷,反贼这个位子,早已有人坐了,怕还轮不到杨肃观吧”德王爷冷笑道:“轮不到他等得文杨武秦里应外合,那才叫做美哪。”

  德王言语越发偏激,胡志孝也不禁动气了:“王爷,下官跟你挑明了说吧,当年没有杨肃观,便没有这个正统朝,你临徽德庆也没今日这般权势。饮水思源,咱们对待这批功臣,是否也该留点口德”德王呸道:“好你个胡大人,一心一意都是替杨肃观讲话,你到底站在哪一边莫非你也是个镇国铁卫”胡志孝大怒道:“王爷要看我的手臂么来本官现下就脱袍子”

  两人吵了起来,已是不可开交,忽听屋里衣衫微动,有人站了起来,道:“德王爷、胡大人,严某有几句话要说;

  。”

  这嗓音清朗,说起话来中气笃厚,正是先前卢云察觉的那名内功高手,胡志孝收敛了怒气,喘气道:“严……严掌们若有高见,但说无妨。”卢云心念一动:“严掌门莫非是峨嵋严松”

  先前卢云在茶堂,便曾遇上一个叫做严豹的年轻人,自称是严松的晚辈,还说了好些立储的事,依此观之,峨嵋全派真已托庇到了“临徽德庆”门下。

  严松道:“王爷、大人,你俩在这儿高来高去,老道是一句也听不懂,也没心思来听。贫道现今只有一事请教,徽王无辜冤死,你们打算怎么向王妃交代”胡志孝咳嗽几声,道:“严师傅,我实话实说吧,徽王的案子不能追,大战在即,你得放一放。”

  严松道:“怎么放”胡志孝道:“死有重于泰山,亦有轻如鸿毛。咱们参了庆王一本,看似替徽王讨回了个公道,其实只是便宜了其他几位王爷。现今局势,咱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事情盖过去。”严松道:“所以照你的意思,徽王之死绝不能追究了”

  胡志孝道:“没错,非但不能追究,咱们还得力保庆王。这才是上上之策。”屋里没了声息,只听得一声叹息,严松缓缓地道:“王爷、大人,实不相瞒,在下是载允的师父,肩上担着孤儿寡母,如今王爷尸骨未寒……”嗓音提起,厉声道:“你俩便想瞒天过海,纵放庆王这元凶大恶我这儿请教一句,若是王妃娘娘责问起来,却要严某如何交代”

  这话义正词严,直把卢云听得目瞠舌僵:“好个严松十年不见,居然洗心革面了”

  这严松昔日是江充的走狗爪牙,惟利是图,岂料十年过后,却能说出这番话来,当真是字字铿锵、句句在理。胡志孝却也恼了:“严师傅,王妃是妇道人家,看不懂事情的利害,岂难道你也不懂临徽德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庆王一倒,‘临徽德庆’便得一起倒到时唐王、丰王发动百官上疏,说徽王爷治军无力、自乱阵脚,以致京师被围,那咱们还顶得住吗那时载允陪着徽王爷一起入了土,王妃娘娘便开心了”

  这话一说,严松便哑口无言了,德王爷也劝道:“严师傅,战场上的事情,向来是瞬息万变的。再说老四平日与二哥最好,若非情势所迫,哪会害死二哥真要说元凶巨恶,自是秦仲海那厮,王妃那儿劳驾您去说说,二哥人都死了,咱们还不为载允打算吗”

  众口铄金,都要严松放过罪魁,不再追究徽王之死,可怜徽王这般地位,居然就要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卢云听得大摇其偶,严松想来也甚苦恼,听他叹了口气,道:“这事我不能作主。师叔您老人家怎么说”

  听得“师叔”二字,卢云心下大惊,万没料到屋里还藏着第四个人正骇然间,屋中木椅嘎嘎地一声,真让人推了开来,听得幽幽叹息声响起:“离开厩几十年了……”话声稍听,轻轻又道:“还是什么都没变啊……”

  这嗓音带着七分感伤、却又藏了三分讥讽,屋里众人都静了下来,谁也不敢接口。过得良久,听得德王低声道:“白老爷子,您要觉得此事不妥,那便请说……您便要咱们上奏朝廷、弹劾庆王,那也没什么不可以……”胡志孝也改口道:“这个自然;

  。徽王是您老人家的亲女婿,您老人家做主,咱们都听您的吩咐便是了。”

  听那“白老爷子”是严松的师叔,还是王妃的父亲,卢云自感诧异,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听那老人叹道:“弹不弹劾庆王,老夫都无所谓。人各有命,朱祁人都死了,还能如何唉……当年嫁女入王府,便该料到今日之事……”说话间,嗓音渐渐靠近窗边,卢云也大感紧张,又听那老人道:“严松。”屋里响起嗓音:“师侄在此。”

  那老人道:“王妃的意思呢她是想替丈夫报仇,还是想让儿子当皇帝”众人一发静了下来,无人敢置一词。过得半晌,方听严松道:“回师叔的话。王妃娘娘一生心愿,便是让世子入继大统,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千古名君。”

  “流芳万古啊……”那老人轻轻笑了一声:“乖女儿,真是为国为民哪。”德王爷没听出讥讽之意,反而大声附和:“没错王妃有此心,万民有福了想这世道纷乱,苦了多少百姓咱们再不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想,谁来担救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等日后载允登了基,娘娘成了太后,到时百姓丰衣足食,白老爷子也成了当今国丈,富贵已极……”

  正说得高兴间,猛听严松暴怒道:“王爷收回此言我师叔何等人物,岂是贪图富贵之人”德王爷忙道:“是、是……本王说错了……”严松大声道:“两位大人务必记得我师叔此番下山,只为外孙助拳而来,他若贪图这些虚名,一甲子前早已提剑下山,凭他的绝世武功,便宁不凡也收拾了,哪还要靠孙儿打天下”

  听得此言,德王哑口,卢云也不“咦”了一声,不知这老人究竟是谁莫非便是先前茶堂上听到的“白眉老祖”正想悄悄退开,猛听碰地一声,面前厢房大门破开,纵出了一个人影,身上光芒变幻,似人非人、似仙非仙。

  眼看这身法之怪,已非人间之物。卢云心下大骇,自知行踪已露,索性也不逃了,只管闭佐吸,定住了脚步,贴墙站好。

  光影消褪,来人昂然直立,现出了本貌。只见他白眉长垂,双手拢袖,腰悬一柄腐朽木剑,不知有几百岁了。一时间目光深沉,只朝廊庑角落四望察看,却没发觉卢云贴在墙边,与他相距不过数尺。

  这便是“藏气”的功夫,卢云练有“正十七”,曾被灵智方丈诩为“仁剑第二”,也因此,他的武功也带了几分华山玉清的影子。一旦压抑呼吸,藏住了武功异象,身子便如路边石头、毫不起眼,与宁不凡的“藏气”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压抑气息间,屋里已奔出了几个人,当前一名带剑道士,正是严松本人。另两个一位身穿大红官袍,是“大理寺卿”胡志孝,另一人金盔铁甲,腰悬王剑,正是“勤王军骠骑营”的统帅德王爷。

  先前众人在屋里说着话,岂料变故陡生,德王诚惶诚恐,以为是自己冒犯了老人家,忙道:“老爷子生气了”白眉老人举起左手,制止说话,德王爷不明究理,还待再次赔罪,严松已竖指唇边,低声嘱咐:“大家噤声,方才门外有人窥探。”

  德王爷惊道:“有人窥探是……是丰王的人还是唐王的狗”严松细声道:“都不是。若是寻常武师,岂能瞒得住我严松”德王慌道:“这么厉害我……我去找护卫过来……”

  白眉老人慢慢站直了身子,道:“不用了。”德王喃喃地道:“为何不用”胡志孝低声咳嗽:“王爷,这刺客既能躲过严掌门的耳目,你那些兵将如何能是对手”

  一法通、万法通,胡志孝脑袋清楚,什么事理都瞧得明白,严松也不多说了,提起长剑,便道:“胡大人、德王爷,我送您俩离开;

  。”

  卢云明白此地不可久留,趁众人说话之时,悄悄向旁退开,猛听风声大响,那柄木剑突然横向扫来,势道浑厚雄烈,所蕴气力之大,仿佛一根千年神木拦腰撞来。卢云大吃一惊,忙使劲向上一扑,飞身离开廊庑,双手紧抓树枝,旋即潜运内力,制住了树枝晃摇。

  德王吓得摔跌在地,颤声道:“又……又怎么了”院子里再次寂静无声。只见卢云高挂枝头,那白眉老人立于廊下,情势可说凶险非常。那老者缓缓转过身来,只在察看卢云适才躲藏之处,严松低声道:“师叔,您……您又瞧见那刺客了”

  那老人点了点头,心神微分,卢云知道机不可失,急急松开了手,便从树梢落入了草丛中。“嗤”地一声响传过,声音虽微,却又让那老人“咦”了一声,左右张望。

  卢云满头冷汗,心道:“侥幸。”他躲在草丛里,凝神来看先前所立之处,只见地板让那白眉老人劈了一剑,竟现出了一条两尺来长的痕迹,仿佛尖针所画,笔直端正,入地深达寸许。

  看这老人单凭一柄朽木破剑,却能刻地逾寸,不差分毫,卢云凭着十年苦修的内力,自忖也能办到,只是自己的剑芒过于霸道,出手时土崩瓦解、飞沙走石,若要刻出这尖针般的细活,怕还力有未逮。

  眼前这老人非同可,竟能拧狂风暴雨于寸许之间,这份功力之纯,已至化境。卢云心下了然,自己若要与这人过招,绝不能空着双手,他必须仗剑。

  此时“云梦泽”不在身上,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兵器,卢云只能躲在草丛里,如狗般趴着,满面狼狈。胡志孝见情势古怪,早想走了,忙拉住了德王爷,低声道:“好了,事不宜迟,咱们兵分两路,您去见鲁王妃,我去找威武侯,各把事情谈妥。另也得通知庆王一声,别让他内疚神明,居然把自己逼到死路上了。”

  德王爷低声道:“寺卿放心,老四这般硬种,便不会害死二哥了。我猜他闯了大祸,定是去宜花院里猫着,抹不丢地,浇个烂醉,啥也不愁。”胡志孝忙道:“好了、好了、不说了,老爷子、严掌门,下官告辞了。”把手一拱,慌慌张张地跑了,那德王爷毕竟是武人,只把手按腰刀上,微一欠身,这才转身离开。

  那白眉老人甚是机警,虽没找到卢云,却仍手提木剑,四下察看,严松低声道:“师叔,方才真有刺客么”那老人摇了摇头,道:“不晓得。”严松愕然道:“不晓得”那老人道:“我觉得有人躲在左近,可始终感应不到他的内力。”严松呆了半晌,随即失笑:“师叔多心了。四下若是有刺客,咱们便感应得到他的杀气,凭您的修为,难道世上还有人瞒得住您”

  那老人摇头道:“那也难说。方才那个正统军大都督,便接得住我的‘无剑’。”

  严松忙道:“那位伍爵爷是正统朝第一高手,方今天下有此身手的,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那老人叹道:“隐居了大半辈子,不问世事,满拟天下已无抗手,没想世间武学也是一日千里……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严松道:“师叔这话就不是了,您说后生可畏,岂不知后生们畏您惧您,远胜于您怕他们快回房里歇着吧,一会儿咱们还要给徽王爷念经……”

  那老人道:“王妃呢”严松道:“哭了半天,已睡下了;

  。”那老人哼道:“没出息。”

  严松低声道:“师叔怎么说这话呢师妹死了丈夫,怎能不伤心”

  那老人嗤之以鼻:“伤什么心,那朱祁多少姬妾,见一个、爱一个,早让她守了活寡,她那时怎不伤心现下才掉泪,敢情我生她时少生了脑子吧是吧”严松左右张望,细声道:“师叔,您说话声些,这话要让皇上听了……”

  那老人大怒道:“皇上怎么地永乐大帝我都见过了,还怕朱炎这臭子严松,师叔这儿有个好差使给你,反正我女儿守寡了,你以后便陪她睡吧睡到她不哭为止。”

  严松跪了下来,颤声道:“师叔,师妹可贵为王妃啊这大逆不道的事,却要侄儿……”正发抖间,面颊上啪地一声,居然挨了师叔一记耳光,听那老人暴怒道:“没出息的东西王妃又如何不就是你爱慕一世的师妹当年你不敢和朱祁争,现下朱祁死了,你还不敢争么活该出家当道士,让你严家绝子绝孙”

  严松挨了打,却只抚这面颊,不敢吭气。那老人厉声道:“没出息的东西9不快起来”严松慢慢爬起身来,只见这峨嵋掌门面容凄苦,轻轻地道:“师叔还笑话我呢您当年若能勘破这个情关,又何必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那老人瞪了严松一眼:“凭你也配跟我比”严松低声道:“侄儿不敢。”那老人甚是跋扈,打完了人,又道:“我外孙呢”严松忙道:“载允在北院守灵。师叔,不是我夸您这外孙,这孩子还真是有太祖之风,父亲虽死,至今仍未落过一滴眼泪。”

  那老人露出难得的笑容:“什么太祖不太祖这是因为像他外公。”严松忙道:“是、是,正是得了老爷子的真传……”拍了几个马屁,总算将师叔送入房里,关上房门,院中复又寒静。

  卢云大大松了口气,心道:“好个峨嵋山,原来还有这等耄耋耆宿。”转念又想:“对了,这老人方才提到了定远,莫非他们交过手了”

  那老者武功之高,比之当年的四大宗师,只在伯仲之间。只是景泰年间却没听说峨嵋还有这等高手。依此看来,那老者怕真如他自己所言,已然隐居大半生。否则他若十年前便出山挑战,宁不凡那“天下第一”的位子是否还坐得稳,还真是难说了。

  经历此事,卢云已收起觑之心,深知红螺寺卧虎藏龙,多停一刻,便有一刻的危险。他不敢在此逗留,便慢慢远离厢房,若莫退出数百丈,正要转身,忽见面前明明白白站着一名老者,白眉白须,不是方才那个白眉老人,却又是谁“

  卢云大吃一惊,左足抬起,一步踏转,便要抢到那老者背后,那老人右足弓步,刚巧不巧挡了去路。卢云心下暗惊:“好厉害。”还不及变招,听得嗤地轻响,老者提起木剑,凌空虚劈,霎时天空好似裂了开来,一股剑气伴随隆隆雷响,排山倒海而来。

  卢云嘿地一声,双足使劲向后一点,左掌奋力前推,暗藏雄浑罡气,听得掌心“啪”地亮响,直痛得他眼冒金星,还不及后退,一股大力已然压迫而来,卢云也不硬挡了,索性顺着这股势力,后掠飞出。

  哧哧连声,身旁竹影急动,这一退竟似无止无尽,突然背后一痛,撞着了一株松树,随即脚步晃荡,跌了出去,四下伸手去扶,摸到了一堵墙壁,却是倒在了一间木屋旁;

  卢云大口喘息,靠墙坐下,先藏住了身形,这才提手来看,只见左掌心多了一道红印,火辣辣地甚是疼痛,好似被狠抽了一鞭,痛入骨髓。

  适才卢云凝云内力,掌心里满布罡气,正是当年赖以求生的“昆仑剑芒”,仗着卓凌昭庇护,这只手方才得以保全,没被白眉老人切下来。

  卢云摇头苦笑,看他都四十岁的人了,谁知遇上这白眉老祖,却似成了当年的塾生,居然还挨了夫子的一顿好打下回再见那老人,必得准备一口宝剑,绝不能再任凭宰割。

  天气冷,风又寒,掌心挨了这记,疼得发麻。卢云甩了甩手,正要起身,忽听竹林深处传来口哨声,几名黄衣侍卫飞身而过,身法快极,随即屋脊上、竹林里,人影纷纷,相互换岗,此地竟然埋伏了大批御前侍卫。

  卢云急忙蹲下,不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赶忙伸手入怀,取出灵智交出来的纸折察看,这一望之下,不由张大了嘴,才知此地便是“祖师禅房”,正统皇帝的行驾所在。

  霎时之间,卢云仿佛五雷轰顶,只是后背靠墙,胸口更是剧烈起伏。

  正统皇帝、正统皇帝,五十年来天下风起云涌,一切波涛皆源于这面墙后。屋中之人征讨瓦刺、兵败西疆,乃至遭敌寇俘虏、乃至景泰登基,从此这位正统之君销声匿迹,不复踪影。岂料便在天下人遗忘他的时刻,他却与伍定远、杨肃观联手,一举政变成功,创建了这个“正统皇朝”。

  今时此地,一墙之隔,正统皇帝便在自己背后。卢云身上微微发热,仰望天空,遥想自己追寻一生的志向,蓦然之间,泪水涌了出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济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了这几句话,顾嗣源死了、柳昂天死了、乃至与江充、刘敬、乃至于秦霸先……乃至于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正派的、邪气的、枭雄的、英雄的,他们宛如飞蛾扑火,全数葬身于这团熊熊火焰之中。

  念及那前赴后继、一波接一波死于朝难的英雄们,卢云已是眼眶湿红,他举袖拭泪,霍地站起身来,转向了背后的房舌,凝视那片纸窗。

  为了那些已死的、将死的,为了那风中残烛而茫茫无从的千万饿鬼,为了那郁郁苍苍迷迷蒙蒙相争相斗的六道众生,今日今时,卢云必须与正统皇帝见上一面。

  全身每一寸都燃起了热血,此刻不为投递奏章,也不为万民请命,卢云既非孔夫子、亦非诸葛亮,他只想告诉皇帝几句心底花,打从投入朝廷第一天以来,便窝在心里的花。可惜过去没胆量说,也没本事说,直至今日。

  “皇上……”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慢慢举手向前,正要将窗儿推开,忽听背后一人道:“福公公,皇上醒了么”卢云大吃一惊,忙伏低身子,撇眼去看,却见了两人,一个是军官,一个是太监,二人在院里低声说话,与自己相距不过数丈。

  两人背对着卢云,并未见到他。听那太监骂道:“好你个高炯,怎么溜到院子里来了要是惊动了皇上,你来挨板子啊”卢云撇眼去看,只见那“高炯”腰束红带,一身戎装,想必是伍定远的手下。也是怕这人的眼光厉害,忙伏低了身子,以免为人所知。

  那高炯人如其名,果然目光炯炯,他听了责备,却是沉着以对,拱手道:“福公公,高某一介武夫,宫廷礼仪若有怠慢,望请恕罪;

  。只是您也是朝廷中人,该知城外军情有多急皇上再不肯接见咱们,只恐贻误军机,谁又吃罪得起”

  那太监却是叫“福公公”,看他年纪甚,脾气却是不,一听此言,立时骂道:“怎么,你们这些人吃皇粮当大官,遇上正事便不成了你去叫伍定远来,我自己和他说。”

  那高炯道:“福公公,我家大都督便在前院。”听得此言,卢云便侧到了墙边,偷眼去看,果见院外跪了一员大将,满身征尘,不是伍定远是谁

  卢云人在屋后,伍定远却在前院,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卢云遥望故人,只见伍定远摘下了头盔,露出了发髻,看他两鬓霜白,前额更已秃了大半,着实比分手前老了许多。卢云看着看着,心下忽有不忍:“也真难为定远了。当这个大都督,着实不易。”

  今早城门大战,看伍定远内外煎熬,一面要镇住灾民、一面要保住厩,如今来打寺里谒上,天子却迟迟不见他,真不知这仗要如何打下去了。正叹息间,又听高炯道:“福公公,城外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今早徽王爷战死,庆王却又弃职逃亡,勤王军上下乱成一片,现下咱们究竟要和要战,都得皇上定夺。烦你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家大都督一定要见到皇上。”说着递过一叠银票,轻声道:“为了天下万民,拜托了。”

  福公公挡开了银票,将他拖开了几步,离得禅房远远的,方才低声道:“高大人啊,不是咱家不肯卖你面子。这打初一以来,皇上脾气阴晴不定的,发起威来,真连神仙也顶不住,他没说要见人,谁敢吵他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

  高炯低声道:“公公我家大都督也说了,万岁爷一刻不见他,他一刻不离开。”福公公恼了:“高炯你少拿伍定远来压我你现下只剩两条路可走,要嘛,你这就去找皇后娘娘,看她愿不愿帮这个忙。要嘛,便去找马人杰,让他来闯祖师禅房,就是别死赖在这儿。”

  高炯道:“福公公,马大人只剩一条腿了。”福公公发起蛮来,冷笑道:“单脚也能跳啊,人家孙膑还是个两腿全断的,不照样打仗去去去,想见皇上,自己想办法,快走了”

  眼看福公公冷面绝情,高炯无可奈何,只能走回前院,自去伍定远身边跪着,三大参谋加上一个“正统军”大都督,四人排成一列,想来就差个巩志,便成了磕头大队。卢云心想:“原来皇上谁也不见,也罢,还是让卢某闯一遭吧。”

  闲云野鹤的好处,便是无牵无挂,便算皇帝发怒抓人,自己只管逃之夭夭,再去大水瀑里躲个十年,谁能奈他何心念于此,便昂然起身,径朝窗户去推。

  面前窗儿关得严严实实,连推几下,却都推之不动,当是从内侧上锁了,卢云微一发力,正要将窗扉震开,忽听禅房里传来低微话声:“王公公……你来告诉朕……”卢云一听禅房里另有内侍,便又蹲了下去。那嗓音听来颇为苍老,如此说道:“谁才是朕的忠臣”

  卢云心中怦地一跳,暗想:“这说话之人……便是正统皇帝么”

  卢云掌中出汗,侧耳听了半晌,不再听闻说话声,当即竖指运力,正要将窗纸刺破,却又听得一个尖锐嗓音道:“启奏万岁爷……依奴婢之见……”这嗓音又尖又,好似是捏着喉咙说出来的,以卢云内力之深,竟也难以听闻;

  。他深深提了口真气,霎时灵台清明,神游太虚,树林里的风吹草动、院里太监的言语谈笑,莫不一一收入耳中。

  这尖嗓子说起话来又轻又细,似怕外人偷听一般,卢云虽然运足了气,却还是听漏了大半段,又听那苍老嗓音低声道:“胡说……胡说……朕少年即位,两度登基,手下不知多少能人义士,你敢说朕身边没有忠臣”

  那细微嗓音道:“皇上,您身边不乏能人,可要说忠臣,却是一个也没有。”

  正运气窃听间,那老迈嗓音突然拔高起来,大声道:“胡说门外跪的那个伍定远,忠直耿介,难道还不是朕的忠臣么”这话响震如雷,卢云耳中大感刺痛,前院也是竜竜父,似有什么人动了动身子,不想可知,伍定远也听到了说话。

  卢云心下一醒,寻思道:“是了,皇上早就知道伍定远跪在院外,这话纯是说给他听的。”

  天威难测,看伍定远御前跪雪,皇帝却始终不肯召见,料来必有什么隐情。卢云手上拿着那个“余愚山”写的奏章,心里隐隐生出了忧郁,不知自己该不该送进去。正踌躇间,又听那细微嗓音道:“皇上啊,咱俩就说句真心话吧,您真当伍定远是忠臣么”

  卢云心下暗恼:“这太监未免也太放肆了,明知定远就在门外,居然敢公然疑心大臣”正不满间,正统皇帝却也发火了:“大胆畜生朕今日有这个天下,伍定远当居首功,似他这般披肝沥胆,难道还不算是朕的忠臣”

  前院传来硬物触地声,卢云侧耳倾听,已知前院的伍定远叩首下去,想来额头撞到了地下,心中定是诚惶诚恐。又听那“王公公”叹道:“皇上笆上,这儿没外人,咱们就别说那些虚的吧……您真觉得伍定远效忠的是您吗”卢云越听越毛骨悚然,看这话一说,伍定远还要做人么正惊怕间,皇帝却已开口训斥了:“又来了老在这儿挑拨离间,伍定远不效忠朕,还能效忠谁难不成要效忠江充、效忠也先不成”

  这也先曾经击败武英皇帝,将他追杀到天涯海角,看来皇帝虽已年老,仍深恨此事,便将此人与江充并列平生两大恨。那王公公忙道:“皇上误会啦,奴才虽没说伍定远是忠臣,可也没说他是奸臣,当然也不会和也先、江充同流合污。可真叫奴才来说,他其实也没效忠您。”

  皇帝冷笑道:“那他效忠的是谁”那王公公道:“天下万民。”

  皇帝冷笑道:“没见识的东西,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伍定远效忠天下万民,那就是效忠朕。咱俩志同道合,还分什么彼此”卢云松了口气,心道:“是了,这才是圣君正道。”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乃孟子所言,不知多少君王心怀厌恶,正统皇帝却轻而易举跨过了第一关,料来这个天下有救了。正庆幸间,那王公公却又笑起来:“皇上笆上,奴婢可又不懂啦既然伍定远这般效忠天下万民,现下怎不去替老百姓干活却又跪到您的门外来啦”皇帝森然道:“怒匪闹到门口来了,伍定远谋思忠君报国,偏又才具不足,只能求朕指点来了。”

  王公公哎哟一声,娘气道:“皇上,伍定远手底下几十万兵马,整治得井井有条,他哪里求过您指点了他真要解厩之危,还怕没法子吗干啥来问别人啊”皇帝怒道:“你住嘴军国大事,你懂什么当年御驾亲征就是你这畜生出的馊主意现下又来嚼舌滚了”

  卢云闻言更惊,不知这王姓太监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还曾陪同过御驾亲征,那岂不是比刘敬资格更老却听那王公公幽幽地道:“皇上,御驾亲征是怎么败的,您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咱们真是输在也先手里么”

  听得此言,卢云不由“啊”的一声低呼,这声响一出,前院的伍定远立时也“咦”地一声,好似察觉后院里躲着有人;

  。卢云深知“一代真龙”的能耐,忙把气息掩住了,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至于伍定远是否会过来察看,只能听天由命了。

  伍定远察觉有异,那皇帝与王公公却没这等耳力,自不知隔墙有耳。听那王公公低声又道:“皇上,您且想想,这勤王军呢,上下有一百二十万人,全是世袭军户,正统军呢,募了七十二万兵,这两军加在一块儿,将近两百万军马,若真要驱离灾民,还会办不到么”

  皇帝沉吟道:“你是说……伍定远手下的兵马,其实压得住灾民”王公公笑道:“可不是么奴才早就打听过了,伍定远兵马雄强,分明有能耐平乱,却为何要跪在门口皇上不觉得怪吗”皇帝低声问道:“他……他不敢擅作主张,所以要来请示朕,是吧”

  王公公笑道:“皇上真是英明啊,您可知下令杀死百姓的武将,百姓称他们做什么吗”皇帝忙道:“叫什么”王公公细声道:“叫做屠夫刽子手。”皇帝叹了口气:“这话也没说错啊,杀害百姓的人,能有什么好名声照朕看来,秦始皇便是个大大的屠夫。”王公公笑道:“皇上,您看伍定远那般刚毅木讷之人,他想做刽子手么”皇帝低声道:“当然不想。”

  王公公笑道:“所以皇上也该知道啦,人家不想做刽子手,可总得有人来扮这黑脸呀。”

  “反啦”皇帝发狂了,听得轰地一声,桌子竟给掀翻了,随即乓琅大响,不知又砸破了什么东西,王公公笑道:“皇上,所以您也该明白啦,伍定远效忠的不是您,也不是天下万民,而是他伍定远自己啊。”

  院外传来哽咽声,不想可知,伍定远落泪了,卢云听入耳中,心里也不自禁代他难过。

  伍定远是真龙之体,耳音灵敏,绝不在自己之下,正统皇帝却在房里与人一搭一唱,不就是存心说给他听的

  一片沉寂间,前院传来叩首声,已有人叩谢天恩了。不旋踵,院里响起兵卒的号令,伍定远已然起驾离开。想他便再愚鲁百倍,此时也当明白了皇帝的旨意。

  这场大战必须有人来扛,这个屠夫便是伍定远,他必须代皇帝受过。

  屋里屋外一片寒寂,卢云默默坐在屋边,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望着手上那份奏章,摇了摇头,正要掉头离开,窗里却又传来皇帝的说话

  :“看看你,又把朕的大臣气走了。到时候他辞官不干了,谁替朕追他回来”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吧。伍定远是个老实人,咱们不这样激他,他哪会拿出真本事来”

  伍定远一走,窗里二人这才说起了真心话,卢云心下一凛,便又蹲身下来,只听皇帝叹道:“这朕知道。唉,伍定远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别说对老百姓,便算要杀一条狗,朕看他也老犹豫不决。唉……可是指令总不能让朕亲自下吧等事情过了,朕得大大的恩赏他。不然他若真要辞官了,那朕可要少了条手臂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伍定远要是走了,您的宝贝干女儿定会追他回来,再让老公侍侯您一百年;

  。”皇帝拂然道:“你想的美哪这艳婷是伍定远的青梅竹马,心疼丈夫还来不及,伍定远要真辞官了,她心里定也骂着朕,便跟着一起走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那可未必吆,这艳婷到底是向着老公多点,还是向着您多点,咱们得探究探究。”皇帝呸地一声,随即笑骂起来:“你这混蛋,老拿朕和艳婷说事朕是那种人吗”卢云与艳婷无甚交情,可听得她成了旁人嘴里的笑柄,仍是深为不满,寻思道:“看来这王公公真是正统朝廷的祸害,为祸之烈,怕还远在江充之上。”

  自返京以来,卢云已见过无数王公大臣,杨肃观、伍定远,乃至方才的“德王”、“徐王”,所见不可谓不多,却从未听人提过这位“王公公”,即便昨夜义勇人的“琦秀”,怕也还不知朝廷里居然有这号人物,没想却让自己撞见了。

  卢云宅心仁厚,可此际却对这王公公厌恶之至,若能将这人绑了走,扔到漠北天南,让皇帝再也找之不着,朝廷也许就平安了。正想间,屋里却又静了下来,听那王公公道:“皇上,奴婢方才拿艳婷说事,纯是玩笑话罢了。您别当真啊。”

  皇帝嗯了一声:“朕知道。不过这艳婷确是个好女人,伍定远若不好好待她,朕绝不饶他。”王公公低声道:“皇上又舍不得她啦要不干脆把她召进宫啊瞧瞧她心里爱的究竟是谁”

  朋友妻,不可戏,何况是大臣之妻卢云心下恼火,正要不顾一切起身,这回皇帝却也动了怒,出言痛斥:“又来嚼舌朕是那种人么艳婷在我,便如亲生女儿一般你再敢胡说八道,朕立时把你煮了”

  皇帝好象真的发怒了,房中传来哀哀求饶声,那奴才好似怕了,又听正统皇帝沉声道:“听好了,朕这一生,前后有两大忠臣,武英朝是秦霸先,正统朝是伍定远,这两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念就只是朕的江山社稷,别无二心。说真的,外界称他们一声‘真龙’,朕闻此言,绝无不快,反而为天下万民庆幸。”

  听得秦霸先之名,卢云便静了下来,那王公公却是呸了一声:“皇上,您又糊涂啦,这世上没有真的忠臣,只有被逼出来的忠臣。您还记得么当年秦霸先把您关到了什么地方”

  皇帝的浩然正气一发无踪了,代之而起幽幽叹息,听他低声道:“神机洞……”

  “没错就是神机洞”王公公连珠炮似地骂了起来:“他狗日狗杂碎,名摆握有怒苍山几万兵马,却不肯把咱俩接出来,皇上您自己想想,他安的是什么心”皇帝痛苦道:“朕……朕不知道……”

  王公公大声道:“皇上都多少年了,您还弄不明白么这秦霸先是想留后路泯王修好不然他手上兵马这般强大,干啥又要把您藏起来还不就是想拿您当筹码,也好和景袒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可您多傻,至今还把这人当成了忠臣,念念不忘,可真笑破天下人的肚皮啦”

  “住口住口”皇帝狂叫起来了:“当年秦霸先为了保朕,闹得满门抄斩那还是假的吗那天咱们去武德侯府凭吊,你不也跟着朕一齐掉眼泪了他全家都死了儿子又被泯王逼反了他一家人都沦落到了这个境地,你还要怎么样你说啊说啊”

  卢云甚少听人提起秦霸先的生平,此时听得二人对答,也只一知半解。那王公公却似恨透了秦霸先,仍是咒骂不休:“皇上,人是会变的。当年的秦霸先,也许不至向泯王低头,可后来呢他若非一意接受招安,又怎会被柳昂天陷害惨死在神鬼亭”

  卢云心下大震:“什么侯爷害死了秦霸先”正惊疑间,忽听“喵”地一声,屋里传来猫叫,正统皇帝笑道:“玉狮,又来讨朕欢喜啦;

  。”说着嗯嗯几声,想是朝猫身上亲了亲。

  喵喵之声响起,接着传来呼噜噜的声响,这猫颇见舒泰,屋里便又静了下来。良久良久,听得皇帝幽幽地道:“王公公,事情都过了多少年,秦霸先死了,柳昂天也死了,连天绝大师也死了,往者俱亡,咱们就别再追究这些往事了,就让这些事过去吧。”

  王公公冷笑道:“皇上,那宁不凡呢咱们追究不追究”卢云心下一凛:“宁不凡怎么他也扯进来了他和正统皇帝有什么恩怨”正想间,却听皇帝重重哼了一声,森然道:“王公公……宁不凡功在国家,没有他,咱们还在西域里坐牢,谁有本事把咱们带回中原你若敢损宁大侠一句,朕就把你的脑袋按到火炉里,烧成灰烬。”

  王公公笑道:“皇上,您以为宁不凡出手救驾,为的是您啊我看他为的是另有其人。”

  尖锐嗓音停下,浓厚喘息响起,猛听“砰”地一声,皇上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住口”

  喵地一声,那只猫想来也害怕了,纵落下地,自在屋中乱窜。那王公公也不敢乱说。屋里静默良久,听得皇帝低声道:“王公公,咱们名为君臣,实为知己。可你也别老是编排外人,让朕难以做人……”王公公冷笑道:“皇上笆上,您就是着点妇人之仁,这才害惨了自己,您不信,自己可以出去打听打听,这普天之下,还有谁当你是天子都等着您赶紧死哪”

  皇帝大怒道:“大胆畜生敢对朕说这话”卢云大骇,真没料到这王公公狂悖至此,若在景摊,只怕早已被霎了。却听那王公公劝道:“皇上,奴婢这生都是服侍您的,说话本就直了些,可忠言逆耳、良亦口,您便算不爱听,奴婢还是有话要说”

  “说说说”皇帝重重拍了桌子,厉声吼道:“你想说便说朕拦过你吗啊啊”王公公低声道:“皇上息怒啊,奴才这一切都是为您好啊……您看看,现今朝廷里到处拉帮结党,一派归一派的,您倒也说说,他们为的是什么”

  皇帝哼了一声,道:“入东宫、接大位。”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人人都说您年纪老了,不出两年,便要龙驭殡天,谁不在为日后打算您说想伍定远是忠臣,可您何妨召他进来,亲口问问他,他私下支持哪个王爷”

  听得种种谗言,皇帝想是极苦恼,一时咬牙气喘:“你说……伍定远私下和哪个王爷好了是唐王那个,还是徐王那混帐王八蛋”王公公道:“皇上,伍定远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他哪里会纶风可您说吧,为了立储的事情,他前后催了您多少回”

  皇帝哼道:“每年都提。”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不单伍定远,什么何荣啊、马人杰啊、杨肃观啊、牟俊逸啊,全都一个劲儿要您立储,私下却在找老板、拥新王,玩那荣华富贵的老把戏,这等人留之何用不如全杀了吧。”

  “王八蛋”皇帝暴吼一声,却也不知是骂谁,听他喘息道:“这……其实他们也没错,朕确实老了,再不立储,万一龙驭殡天了,这天下也不能一日无主……”王公公冷笑道:“这还要您发愁啊,当年皇上御驾亲征,也不就失踪个两天,那老贼婆不就立个泯王出来么”

  “王八蛋”皇帝暴吼起来了:“什么老贼婆那是朕的母后你敢骂她”

  王公公冷冷地道:“皇上,咱家很少骂人那三个字的,但奴婢拼着霎头的罪,也要骂出来;

  。您说那贼婆多狠心多毒辣您说江充坏,我看还坏不到她的一点皮毛,当年您御驾亲征,这贼贱人就安排了毒计,先把秦霸先驾空了,又让泯王监国、再让江充去勾结也先,里外夹击

  ,一次把您从宝座上推下来……这贱人奴婢若还留着那玩意儿,非日她的尸骨三百回,您还左一个母后、右一个母后,她把您当儿子看了么”

  “畜生”地下传来践踏声,帝声勃然震怒:“朕老娘你也敢日朕先日死你这”禅房里传来劈劈啪啪,传出踢打声,那王公公却能忍人所不能忍,竟是无声无息,卢云则是满掌冷汗,只觉家事国事搅在一起,脑袋里已是乱成一片。

  良久良久,正统皇帝总算喘了口气,低声道:“王公公,朕……朕打痛你了么”王公公哽咽道:“万岁爷,为了您,奴婢可以死上千百遍,还怕什么痛您要看奴才不对眼,索性杀了我吧”皇帝低声道:“那怎么行你……你一直是朕最亲的人……”说到此处,居然呜呜哭了起来:“唉……朕真的好苦……身边没一个人可信……”

  哭了半晌,忽听屋里喵地一声,一只猫儿跳上了窗台,自在那儿徘徊,皇帝忙道:“啊……玉狮要出去玩儿了朕放你出去。”王公公道:“皇上别放它出门,这畜生不才刚回来又弄得一身脏,真惹人厌。”皇帝恼道:“王公公,连一只猫的醋你也好吃真比娘们还娘。”脚步低响,嘎地一声,窗扉推开,说巧不巧,恰恰便开在卢云头上。

  卢云心下大惊,忙蹲低了身子,就怕与正统皇帝照面,却于此时,一只猫从窗台探出头来,猛一见到卢云,却是“喵”地一声,猫毛直竖,便又逃回了屋里。

  “玉狮,怎么啦不是开窗子了,怎又不去玩儿啦”屋里传来正统皇帝的嗓音,颇见温柔,王公公笑道:“皇上,玉狮知道您发了脾气,便又回来讨您欢心啦。”皇帝哈哈一笑,便又关了窗,道:“还是玉狮好,玉狮才是朕的忠臣。”

  皇帝与猫玩了一阵,又道:“王公公,其实你说的这邪,朕都听了进去。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是没弄明白。就拿马人杰来说吧,你知道朕为何始终不杀他”喵喵叫声中,听那尖锐嗓音道:“皇上是要制肘杨肃观。”

  听得此言,卢云忍不住“啊”了一声,叫了出来,天幸屋里二人均未发觉,卢云心头怦怦跳着,又听皇帝大声叹气:“可惜啊”御声渐渐低沉,继之以幽幽惋惜:“朱祁居然死了……这八王之中,朕其实最看重他,这才让他握住了兵权,可惜他福薄,居然让庆王那畜生害死了……唉……这用人之际,这案子该怎么办啊”

  胡志孝料事如神,果然算中皇帝的心思,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办庆王,大理寺若直言上奏,反而让皇帝为难了。那王公公道:“皇上,奴才实话问您一句,现下朱祁死了,八王之中,哪个最合您的意啊”

  “这八王之中呢,说来说去,还是徽王最好,又忠又能干,唉,偏又死了……这唐王呢,状似是恭顺……鲁王呢,还真是暴躁……丰王呢……”屋里传来茶盏碰撞声,不知是谁喝了口水,皇帝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忽又道:“对了,腊月时朕见了丽妃吐得好厉害,全是些酸水,却是怎么回事”王公公笑道:“皇上,她喝醉酒啦,整谭花雕灌下去,还能不吐吗”

  “日你妈”皇帝又暴怒起来:“朕问丽妃是不是害喜了,你这奴婢跟朕扯什么说她是不是有了”王公公忙道:“皇上,这……这得召太医来问啊,奴才哪知道”

  “”皇帝咬牙切齿:“亏他袁太医几代都在宫里……朕每回召他来给妃子把脉,一次也没准过明摆是害喜,都让他说成了上吐下泻这回丽妃吐了,肚里肯定有东西朕再召袁太医问问,只要他还感说个‘没’字,朕即刻烹了他”

  看这正统皇帝求子心切,只怕是听不进真话了,卢云虽不认得这袁太医,却也不禁暗暗为他担忧;

  。皇帝骂了几声,又吼道:“德子不是去找玉瑛了,怎还不来”王公公笑道:“皇上啊,德子、福子都是皇后的人,可不是您的人,办事当然怠慢啦。”

  皇帝怒道:“又来了只要是玉瑛的人,便都是朕的人夫妻本一家,还能分彼此么你再敢嚼舌,朕就将你的舌头拔出来,便和上回一模一样”王公公慌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j后娘娘和圣上是一体的,她待您那真叫做有情有义,万中无一啊”

  皇帝恼道:“这还要你说朕当年多少妃子,三十年过去了,还有几个留下就只她一个死心塌地,千方百计为朕复辟,这份恩情,朕三世也报不了。”王公公叹道:“是啊,十三岁入宫和你厮守不到一年,便守了活寡,这过去三十年来,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

  皇帝叹道:“说得好啊,朕每思此事,便要慨然。这三十年来,想她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却要以泪洗面、独守空闺……”王公公道:“夜夜笙歌啊。”皇帝愣住了,随即大怒道:“你说什么”王公公忙道:“没、没什么……”

  “”地下再次传来践踏声,皇帝暴怒道:“日你这,日死你朕的母后你也损,朕的皇后你也骂,你再说一个字,朕就撕烂你的嘴”这王公公是练过金刚不坏体,虽遭打凌辱,兀自一声不吭,当真神勇过人。卢云却是满头冷汗,自知听了太多秘密,一会儿若让人发觉藏身此间,后果岂堪设想一时间左顾右盼,已在寻找逃生道路。

  良久良久,皇帝总算打够了,喘息咬牙:“王公公,你给朕听清楚了别的人,朕都是半信半疑,唯独对玉瑛,朕绝无一分一毫怀疑当年她为了助朕复辟,走遍了千山万水,琼武川更两度举事,与杨肃观、伍定远结盟,这样的人不忠,还有谁忠你记住了吗”

  王公公哭道:“皇上,奴才只说错一句话,就让您打歪了头啦。可您上回要奴才查办的事儿,奴才早就办好了,您怎么都不夸奖咱哪”皇帝怒道:“朕要你查什么”

  王公公哭道:“上回皇上不是说了吗这贼老天无眼,琼家这般忠心人家,怎么还绝后啦,奴才一听,这就立刻派人去查案啦。”皇帝低声道:“绝后等等,你……你说得是琼翎”

  王公公哭道:“是啊,那个最敢言、最大胆的子,您不还夸他是天纵英才、甘罗拜相……怎么到了正统朝,他却早早没了奴才越想是越可惜,这便替您调他的卷宗来啦您到底看不看啊”皇帝忙道:“快把卷宗拿来,朕现下就要看”

  脚步声响,皇帝亲自起身,急急行了过去,随即传来纸页翻动声,过不半晌,又是一声暴吼:“这赵尚书不是要他字写大些这般蝇头楷,要朕怎么看”

  这皇帝与景泰大不相同,脾气躁烈异常,骂了几声,屋内纸张竜赣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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