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_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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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阿秀的身世甚是奇怪,过去琼芳从未想过,为何顾倩兮嫁入杨家不过四五年,儿子却有十岁?直到今日淑宁等人百般奚落,她方才醒起这事,这孩子绝不是杨肃观亲生,可他的父亲是谁呢?为此琼芳也曾心生奇想,以为阿秀是卢云的孩子,可如今听顾倩兮一说,阿秀的身世非但与卢云无关,恐怕也不是顾倩兮亲生,这孩子另有来历此行前往红螺寺,却是要去见阿秀的“生母”,眼见顾倩兮低垂凤目,似在养神睡琼芳颇为识趣,自也不会在这当口多问,便也闭眼歇车向北行,不久便至安定门突听道旁传来一声高喊:“停车受检”琼芳心下一惊,赶忙睁眼来看,但见前方马蹄隆隆,奔过了一队兵马,当前骑兵手举旌幡,却是“神策”二字不旋踵,又是一列步卒快跑而过,人人腰间带刀,背缚箭筒,还提着又大又重的盾牌,竟是全幅武装琼芳满心诧异,忙问车夫道:“这是怎么了?怎地有这许多兵卒?”那车夫摇头无语,想来也不知情了城下人声喧哗,似有大批人马聚集但见前方道路壅紧,二轮车、四轮车、马车骡车牛车样样俱全,排列长达里许,全等着受检,守城官差却是神凶貌恶,逢人便是吼叫,不少车辆不耐久候,都被迫折了回去一名百姓气不过,便吵了起来:“到底搞什么?永定门、阜城门都封了,连这儿也不让走么?”“演军西郊大演军”那军官提起马鞭向地一抽,喝道:“没有出城文,谁也不许出入京师快快折回去”那百姓也气了,戟指痛骂:“折你妈的头狗一样的乡下团练、也敢来京门作怪快快报上名来大爷写状子到兵部告你”那军官厉声道:“去告本将勤王军前锋营神策师神策前卫都司段奉节记好了么?”那百姓愕然道:“什么玩意儿,那么长一串?”一名兵冲了上来,暴吼道:“咱是张缘根连我一起告啊”一脚踢上马车,吓得那百姓急掉车头,落荒而逃琼芳心下暗暗纳闷:“怪了,城外演军了?我怎么没听说?”近十年天下大旱,民变四起,朝廷怒苍也为此连年交战,然而无论前线战事如何吃紧,京师硬是不戒严,后方百姓年照过、酒照喝,硬是比景泰朝还强上几分,只是眼前军马入城,却又是怎么回事?琼芳心下微生警戒,正想找顾倩兮商量,她却蜷起双腿,竟然睡着了顾倩兮累了,她昨晚先与琼芳夜话,其后又照顾老夫人,睡不到两个时辰,难得可以憩,自不免倦极而眠,只是车外军马往来盘查,却该如何打?琼芳是见过场面的人,自也不会因此束手无策,她左顾右盼,忽

  见城下还开了个侧门,想是供大官行走,妙的是守门的都是官差,不见武将,忙指挥车夫:“从侧门过去”那车夫听命行事,便将马车驾出了等候队伍,行不过半晌,听得脚步急躁,大批官差围拢而来,大声道:“兀你这厮谁要你走这儿的,到后头去”还在训斥间,琼芳已探出窗,淡淡地道:“你们头儿何在?请他过来说话”那官差微微一惊,凝目来看,却见到了一个大美人儿,身着装,不由冷笑道:“请他过来说话?怎么?你肚里孩儿是他的?却要来认爹啦?”两旁官差哈哈大笑,琼芳却已沈下脸去,道:“你再多说一字,我担保你后悔一世”那官差笑道:“疯婆子”待要将她抓下车来,却见此女目光严凛,毫无畏惧之色,似有千百个法子整死自己,不由咦了一声,改口道:“您……您稍待片刻……我……我去瞧瞧……”天下最怕事的,便是这批官差,正所谓“不忍则乱大谋”,想人家忍气吞声一辈子,所求不过一个“升”字,万一开罪了皇亲国戚,一切辛苦岂不付诸东流?这便慌不迭走了琼芳傲然闭目,正养神间,车外脚步慌张,来了一个差头,颤声道:“人来了,敢问是哪一位?”琼芳斜目一瞧,来人却是个捕快,也不知是刑部的,还是北直隶的,她也懒得认了,冷冷便道:“你职级太,认不得我,找你最上头来”那差头惊吓不已,便又奔了回去,不多时,来了一个脑满肠肥的,琼芳虽不认得这人是谁,但看他体胖过人,想来官位必高正冷视间,果然那人见得琼芳的面,先是咦了一声,之后苦思半晌:“您……您好像是……”琼芳淡然道:“我姓琼”那官员大惊失色,狂叫道:“原来是少阁主下官有失远迎啊”咚地一声,大头目双膝跪下,满场官差自也趴了一地,人人叩不已,四下百姓自是议论纷纷,竟还有人随之下拜,八成以为是皇上光临了琼芳甚是满意,淡然道:“这位大人,我要出城面谒皇上,劳你放个行可以么?”那官员大惊大喜:“可以当然可以”转头暴喝道:“来人放道路恭送琼少阁主出城”刹那之间,面前道路已是空空荡荡,通畅无阻,众官差敲锣打鼓,奏起了丝竹管弦,为少阁主送行琼芳掠了掠秀,吩咐车夫道:“还等什么?走”车轮滚动,马车再次出了,两旁官差躬身肃敬,恭送大人离开,堪堪将出北门,却听一人道:“且慢”马车又让人拦下了,琼芳内心不悦,探头出窗,只见道上来了一名军官,高坐马背,冷冷地道:“出城文呢?”那官员忙道:“这位是

  国丈孙女,免验文”那军官哦了一声:“怎么?这儿你说了算?”那官员颤声陪笑:“您……您说了算”那军官冷冷地道:“知道就好我前锋营奉命镇北门,便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缴验文”看这军官似才打过仗,衣甲肮脏,脸上也有血渍,模样虽说狼狈,却反而多了几分杀气,他喝退了差人,便又驾马趋前,来到车边,俯身道:“姑娘,缴验文,不然下车受检”琼芳沈下脸来,道:“军爷,我不想下车”那军官道:“那也行,你拿出城文来,那便不必下车”琼芳昨夜出门得急,别说什么出城文,连文碟都没带着,哪来什么东西缴验?转看顾倩兮,却是鼻息细细,早睡得不醒人事了她哼了一声,索性起蛮来:“我没有文,偏又不想下车,那该怎么办啊?”那军官高坐马背,淡然道:“那别怪我拖你下车,把你狠狠搜上一遍”说话之间,把手一招,听得哗哗之声大作,城外奔来了一队步卒,只等着抓人搜身琼芳却也不怕,只冷冷地道:“军爷,你晓得我姓什么?”那军官道:“你姓什么,得问谁睡过你娘,不必问我”四下兵卒嘻嘻哈哈,竟都笑了琼芳心下大怒,砰地一声,踢开了车门,纵下地来,冷冷地道:“我乃国丈孙儿、皇后侄女,英国公八世孙紫云轩少阁主琼芳,您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我定然一字不漏,转呈家姑”众兵卒笑容僵住了,一躲了开来,琼芳瞪视那名军官,道:“军爷高姓大名,可否让我知晓?”那军官也知道惹上权门人物了,当即翻身下马,略作欠身:“在下姓耿,双名国珍,勤王军麾下神策师督师便是”这“神策督师”并非官,而是天子亲军四品要员,背后倚仗是“临徽德庆”四王,只是琼芳乃是皇亲国戚,却又何必怕谁?心道:“好你个勤王军,谁不好惹,却惹上了我?大家走着瞧,来日我必要报仇”当下坐回了车上,吩咐车夫:“没事了,走”车轮才动,耿国珍却又把手一拦,道:“且慢”琼芳把手重重拍上车门,吼道:“你说什么?”耿国珍道:“姑娘,我前锋营奉命镇北门,无论何人在此出入,都得备妥文,以供查验”琼芳冷冷地道:“然后呢?”耿国珍道:“没什么然后莫说您是英国公之孙,便算英国公本人在此,也得取出信物,验明正身,否则休怪我将你的人车扣下,带回营中搜身查验”琼芳气得炸了,大声道:“你要搜身?要不要脱我的衣裳?”耿国珍默然半晌,道:“如有必要,末将也不会客气”对方玩真的了,琼芳深深吸了口气,

  想起荆州战场的处境,总算也知道怕了她气馁了几分,只能摇醒了顾倩兮,低声道:“顾姊姊,你……你有带着文碟么?”顾倩兮睡眼惺忪,揉着眼道:“没有”琼芳情知要糟,便吩咐车夫:“咱们……咱们掉头回去……”那车夫正欲掉转车头,却让耿国珍拦住了,沈声道:“姑娘,西郊正在演军,情势非常你擅闯北门,依法若提不出文,便得随我回营,本将不能擅自放你离开”琼芳每回遇上武人,总有吃不完的苦头,也是无计可施了,只得软下了口气:“这样,劳烦你去一趟紫云轩,找一位傅师范……他便有文给你……”耿国珍不耐烦了,沈声道:“姑娘,我对你已十分客气了我再说一遍,你若有信物,那便早些交出其余赘言,多说无益”霎时提气一喝:“来人围上去”琼芳无路可走了,却又不愿随他们回营,看这“勤王军”乃是天子亲兵,将骄兵谄,虽有正统军的傲气,却没有人家的骨气,一会儿若给拖入营中,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自己一身武功,还能大打一场,可顾倩兮娇贵柔弱,届时几十个大男人围着她搜索查验,后果岂堪设想?好汉不吃眼前亏,琼芳心急如焚,只想着脱身法子,她调匀气息,先让自己定了定神,道:“军爷,我这这样,不看僧面看佛面,您为难我也就罢了,可您晓不晓得我身旁这位夫人是谁?”耿国珍耸肩道:“我管她是谁?”把手一挥,道:“把她俩拖出来”琼芳厉声道:“大胆她便是当今中极殿大学士五辅杨大人的夫人,你们谁敢动她一根寒毛,便是与杨肃观为敌”众兵卒听都懒得听,一涌上前来,正要将两个女人揪下车来,却于此时,背后伸来一只手,搭上那武将的肩头,道:“军爷,请你滚到一边去,好么?”勤王大军在前,却有人公然挑衅,莫非活得不耐烦了?耿国珍怒目回望,眼里却见到一只黄金指环,自在面前昭然闪耀耿国珍微起错愕,向后退开一步,定了定神,只见面前站了一个老家丁,满头白,偏偏腰上悬着长剑,模样甚是古怪耿国珍冷冷地道:“你是什么人?”那老家丁不言不答,只缓缓行向车边,眼见琼芳怔怔望着自己,便将两手拢入袖中,藏起了指环,躬身问向顾倩兮:“夫人要出城么?”来人恭敬有礼,顾倩兮却是头也不抬,只轻轻点了点头那老者弯腰致意:“夫人早去早回,一路平安”说着向琼芳点了点头:“走,有我在此,天下没人能为难你们”来人正是方才在杨府见到的那名老家丁,琼芳过去也曾在扬州见过此人,自知他六亲不认,遇官

  殴官、见民欺民,曾一口气扫平扬州渡口几百人,直似家常便饭,孰料今日却成了自己的护法?琼芳有些哭笑不得,便低声吩咐车夫:“赶紧走,一会儿我多给你些银子……”那车夫想也怕得很了,低头缩身,悄悄提起缰绳,大车方才一动,却听刷地一声,耿国珍已然拔刀出来,冷冷地道:“放肆把他们围起来”号令一下,大批兵卒便包围过来,目光凶狠,耿国珍行到老家丁面前,森然道:“朋友,你官拜何职?敢在这儿号施令?”那老家丁垂下头去,轻声道:“我不是官”耿国珍冷冷地道:“你不是官,那你凭什么在此说话?不怕我杀了你么?”那老家丁默然半晌,慢慢从衣袋里取出一物,交到耿国珍手里他低头一看,手中却是一块令牌,阴刻神鹰,双翼全展,睥睨纵横,大“镇国铁卫”四字乍见令牌现身,琼芳虽已明白对方的身分,还是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那耿国珍是面色铁青,微微抖,一旁兵卒把这令牌瞧入眼里,却是一头雾水,人人交头贴耳,想来不解来历天下最高的令牌,出于“摩婆娑宫阿修罗王”之手,唯它的使者方有资格佩戴因非凡间之物,故唯智者能识老家丁淡然道:“军爷,还有疑问么?”耿国珍脸色难看,瞧了瞧车上的顾倩兮,似想问些什么,良久良久,终于让到了路边,低声道:“传令下去,放开道路”琼芳暗暗骇异,看这“镇国铁卫”威望崇隆,似比帝王权柄还让臣民们敬畏眼看老家丁朝自己望来,琼芳忙拍了拍车夫的肩头,道:“走了、走了”那车夫宛如惊弓之鸟,把脑袋缩到衣领里,提缰驾绳,便又再次启程了,哒哒蹄声中,已然行至门下,堪堪便要出城,却听一人道:“国家……”“已经亡了吗?”两匹白马嘶声惊吓,竟让人挡了下来只见城下慢慢走出了一名军官,看他征甲凌乱,满面血污,腰上系了条龙纹红带,转看双手,赫然却是一幅精钢手铐他慢慢来到大车前,低声道:“朋友……停车受捡……”这人好似是个俘虏,偏又身着戎装,模样甚是古怪琼芳反复打量几眼,忽觉此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正思忖间,两旁兵卒已嚷了起来:“熊俊退下去这里是勤王军,不是正统军轮不到你来号施令”听得“熊俊”二字,琼芳不由张大了嘴,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年前自己大闹荆州战场,便是遇上这个“熊俊”,那时双方在一座庙里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如今自己重返京城,偏又撞见这个怪物,委实倒了三辈子的大霉熊俊低垂了脸面,对喝问一概不理,只挡到

  了车前,轻声道:“朋友,停车受检”眼看这帮武人前仆后继而来,彷佛疯子一般,那老家丁自也笑了,耿国珍怕惹出事来,忙上前相劝:“熊将军,人家是朝廷要员,不是怒匪细作,你快快退下”“怎么?”熊俊别开了脸,慢慢斜吊双眼:“国家已经亡了吗?”耿国珍也恼了,大声道:“姓熊的你昨夜大闹京畿大营,屡次犯上,还嫌不足?快让开,否则休怪军法伺候”熊俊摇头道:“老耿,谁触犯军法,谁贪赃枉法,你自己心里有数”看这人也真顽硬,把手一挥,居然推开了众兵卒,随即走到车边,正要将顾倩兮拖下车来,却见一只苍斑大手逼近而来,挡住了自己全场都静了下来,琼芳也是掌心出汗,老家丁淡淡地道:“军爷,还要看我的令牌么?”熊俊低声道:“不必,我知道你们是谁”老家丁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滚到一边去?”“怎么……”熊俊抬起头来,轻轻地问了:“国家已经亡了吗?”熊俊的话很少,因为他杀人如麻,所以从不争辩至于那老家丁,想他连郡王也打得,又怎么肯让?两边委决不下,谁也不让谁,一方是“大掌柜”人马,一方隶于伍定远麾下,恐怕要打起来了朝廷治下最凶的两头虎,便是眼前这两只琼芳自离开京城后,先是撞见“正统军”,其后又遇上“镇国铁卫”,一个凶过一个,俱都冥顽不灵,见谁打谁,从不退让如今二虎相争,却是谁胜谁负?琼芳心情有些紧张,也是担心顾倩兮害怕,百忙中抽空来瞧,却见她解开了阿秀的包袱,竟然读起了三字经,好似车外的人全是疯子,无须萦怀此时不只勤王军围观,连百姓官差也在指指点点琼芳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一切纷争全是自己惹出来的,奈何情势如此,纵想出面调解,那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良久良久,两人谁都没动,熊俊等候半晌,好似知道自己没胜算了,便转过身去,众人松了口气,突听铁链当琅琅大响,熊俊双手横击,手铐铁链一挥了过来,那老家丁侧身闪过,右指隐寒气,正中膻中穴,熊俊浑身冷颤,脚下软,却突然暴吼一声,脑袋直撞了过来砰地一声大响,熊俊胸前挨了一脚,已然倒飞出去,压倒了十来名勤王兵卒,想来螳臂挡车,武功大为不及那老家丁提起熊俊的脚,正要将他拖离城门,耳中却听得冷笑:“老狗,你死定了”众人定睛一看,这熊俊手中不知从哪儿摸来的十字弩,嗤嗤连声,射出了一排箭羽,逼开了老家丁,随即右手暴长,便从兵卒腰间夺过号角,耿国珍大惊道:“快拦住他”“呒呜……呒呜……”熊俊提起号角,鼓气高鸣,声音三长一短,似在向什么人求救,声响远远送了出去,刹那之间,远处也有号角响应“呒呜……呒呜……”城下响起哗哗脚步声,远处移来一面火红大旗,见是“北威”二字,听得兵卒们喊道:“北关第三镇开到,哪路兵马求援?”“荆州三百师在此”熊俊凛然怒吼:“弟兄们来应援”轰踏轰踏轰轰踏轰轰踏数百名兵卒左手提盾,右手举刀,已然结阵而来,熊俊把号角远远扔开,刷地一声,也已挚刀在手,厉声道:“正统军向前推进”熊俊不是江湖好汉,他是武将,所以从不单打独斗,打一开始,他便等着结阵开打勤王兵卒大惊失色,全数避了开来熊俊厉声道:“着来人下车弃械投降随我回营受审否则杀无赦”顾倩兮见此地乱得不成话,心下厌恶,正要下车离开,却听老家丁喝道:“琼姐,拉住夫人别让她下去”说着说,便从胸前提起了一只笛子,奋力吹了起来琼芳咦了一声,只觉耳边隐隐约约,彷佛传来幽幽笛声,颇为悦耳,那熊俊却已掩住耳孔,痛苦道:“抓住他别让他向外求援”众兵卒奔上前来,已要逼近马车,老家丁护主有责,便也拔剑出鞘,双方涌上前来,猛听“当当当当”一片脆响,兵卒们的钢刀尽成两段,指挥军官并不慌乱,立时放声呐喊:“来人兵器有异,提盾护身”第一排兵卒提起圆盾,护住了脸面,矮身掩近,背后将士却提起了长茅,从盾牌中刺袭而来,那老家丁深深吐纳,提剑斩出,但见眼前金光吞吐,尽是金碧辉煌,长枪如数折断,只是正统军盾却是百炼神钢,锻造得既韧且强,金光几番啄袭,竟都刺之不破步卒们攻守大有章法,越逼近马车,听得一名军官厉声道:“第一排举威武棍打”马鸣啡啡,

  两匹白马受惊而窜,那老家丁却挡到了车前,剑光挥舞,宛如八臂金刚,单剑敌上数百只铁棍,一举挡下了大批兵马,只是敌势浩大,人数又众,脚下还是一步一步地退后,眼看马车便要陷入包围,却听四下笛声大作,城头上跳落了一个又一个黑影,手持刀械,团团护卫了马车“镇国铁卫”大援已到,老家丁剑交左手,亮出了指上的黄金戒环,沈声道:“镇国铁卫听我号令”黑影们沉默无声,却都握紧了兵刃,猛听刷地一声,老家丁剑尖扬起,厉声道:“保住车马推进出城”“杀啊”援兵抵达,来了三十多名黑衣人霎时双方杀声大起,但见几百只军棍敲下,此起彼落,黑衣人个个都是武功高手,人人以一挡十,兀自不落下风城门下火光四溅,一方要将顾倩兮、琼芳抓下车来,一方则要保着她俩出城,双方正面开战,谁也不让谁只是这场打斗毫无来由,要说是琼芳傲慢弄权,犯下大错,不如说是“镇国铁卫”托大自负,遇上了疯狗也似的熊俊,双方一再错判形势,终致于大肆械斗,只不知“威伍文杨”接到消息,却要如何收拾善后了那勤王军愣在当场,一来插不上手,二来也不知该帮谁,便远远避了开来百姓们倒是高声喝采,当成好戏来看那熊俊甚是悍勇,抄起了单刀,使得疯虎出柙也似,只是黑衣人个个武功精强,实在拾掇不下,霎时拉长了嗓音,喊道:“全军……散开,预备……牛弩……”牛弩重达百斤,一便能将马车射翻在地,老家丁厉声道:“琼姐快上去前座快”事已至此,投降也是无用,琼芳晓得机不可失,便跳上驾座,从车夫手里抢过缰绳,大喊道:“让开前头让开”“杀啊”、“挡住他们”、“把这雌儿拖下来”操爹干娘的骂声中,可怜琼芳位在前座,彷佛众矢之的,几次刀枪斩来,虽有黑衣人为她挡架,仍不免险象环生,她又惊又怕,频频抽动马鞭,喊道:“快跑啊”两匹白马吃痛狂奔,百名将士扑前阻挡,数十黑衣人也一涌而上,漫天漫地全是白晃晃的兵刃,彷佛坠入了刀山剑海,琼芳吓得花容失色,捂面惨叫:“救命啊”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身旁清脆连声,似有一面大盾牌罩住了自己,琼芳却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管闭眼尖叫,拼死抽动马鞭,就怕马儿逃得不够快,但听蹄声轰然,上下颠拨不止,似已冲出城门,琼芳却还是掩面尖叫,怎么也不敢睁眼来看也不知过了多久,杀伐声渐渐远去,自己喉咙也渐渐哑了,却还不敢张眼猛听喀喀几声,车轮渐慢,好似行上了一座土坡,琼芳总算睁开眼来,喘道

  :“我……我还活着么?”一朵一朵雪花落了下来,让人大感清凉,琼芳游目四顾,只见自己身在一处山丘,离城门已有十来里,自己非但闯了出来,尚且毫无伤,转看驾座,却只剩自己一人,那车夫却已不知去向,想来情势大乱,早已自行逃命去了琼芳惊魂甫定,忙翻下驾座,回身来问:“顾姊姊,你……你没事?”急急去看车内,就怕见到一具死尸,天幸顾倩兮还俏生生地坐在那儿,一边低头读,一边拿着包子吃,听得问话,兀自眨了眨那双凤眼,惊讶道:“已经出城了吗?”琼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适才城门下杀声大起,闹得天翻地覆,顾倩兮却是一派从容,好似车外尽是孩儿打架,压根儿不看一眼琼芳苦笑几声,自也不好骂她,便反身去看来处,瞧瞧适才生了什么事这一望之下,不由微感悚栗只见城北十里连营,层层迭迭,不知有几十万人在此,正中大营上“前锋营神枢”远处另有一面较旌旗,红底金字,见是“北威”,却是适才入城抓人的“北关第三镇”看北郊满是兵卒,正统军、勤王军都到了,琼芳满心惊疑,暗忖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西郊演军,为何北郊也聚集了大军?”一晚睡醒,京城却似天翻地覆,情势之严峻,直追当年正统复辟之时,她不知生了何事,便想去城西察看,可回思适才的惊险万状,却又让她打住了念头方才安定门下一场大战,若非援兵及时来到,说不定自己和顾倩兮早让人拖进营中,连衣服也让人剥光了,何苦还在此自找麻烦?摇了摇头,便也不再理会了,自管行到车边,道:“顾姊姊,方才那些黑衣人是什么来历,你知道么?”顾倩兮终于吃完了包子,便收起了本,道:“那些人是外子的部属,住在府里后院”琼芳点了点头,心道:“原来顾姊姊早就见过这批人了,难怪不怕他们”今早在杨府亲眼所见,那帮黑衣人对杨肃观恭敬顺服,似把他当成了领,依此看来,这人若非是大当家,便是二头目,想起爷爷还自称是什么镇国铁卫的“三当家”,琼芳不由微微苦笑,只觉得这个天下好乱好乱,什么事都弄不明白了此时安定门早已恢复了平静,看大门处百姓排队受检,等候出城,侧门边上却似历经了一场大战,正统兵卒相互搀扶,四下捡拾盾牌,城内的黑衣人也是肩搭着肩,蹒跚离开,想来熊虎相争,谁也没压过谁,便落得两败俱伤了正呆间,却听顾倩兮道:“妹子,咱们是不是该出了?”琼芳点了点头,这才想起自己还等着上红螺山,她返回驾座,执起马鞭

  ,突然眼光一扫,却又瞧到了一个人丘下白雪蔼蔼,覆盖了一片深林,但见林间藏了一个男子,他头顶大毡,披挂整齐,却是方才那位“马车夫”琼芳咦了一声,心里忽有异感,只见那车夫解下了大毡,朝自己笑了笑,看那长方脸蛋、剑眉入鬓,岂不就是白水大瀑里的那只“大水怪”琼芳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直至此时,她才晓得那“马车夫”是谁了,原来卢云一直隐伏在身边,护送自己和顾姊姊离城若非如此,方才是谁替她挡下刀林剑雨?又是谁保得自己毫无伤?两人遥遥相望,琼芳满面通红,眼眶也微微红,只见卢云朝自己笑了笑,随即竖指唇边,长揖到地,当是求她守密了慢慢的,脚下一步步退后,却又回入了林间琼芳怔怔看着树林,忽然间哽咽出声,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正哭间,背后一人扶住了她,轻轻问道:“妹子,你怎么了?”琼芳吃了一惊,这才觉顾倩兮来了,赶忙再看卢云,这“大水怪”好快的手脚,果然又消失不见了眼见顾倩兮凝望自己,一双凤眼带着询问之意琼芳赶忙低头拭泪,道:“这儿风好大……砂子……砂子吹进我眼里……”顾倩兮取出了手帕:“来,让我替你瞧瞧”正要替她擦拭眼角,琼芳却向后避开,突然失声哭叫:“不要了勉强不来的”眼看琼芳脚步退后,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顾倩兮便停下手来,道:“妹子,你来”眼见琼芳不肯动,顾倩兮又道:“妹子,顾姊姊请你过来”琼芳听她连番叫唤,终于依言转身了,听得顾倩兮道:“你心里有疙瘩,对吗?”琼芳转望丘下,慢慢擦拭了泪水,道:“是”顾倩兮道:“你想说吗?”顾倩兮看出来了,她知道琼芳心里有事瞒她,索性单刀直入,把话说开,绝不多一分作态上午晴空万里,中午却又天色阴霾,琼芳怔怔地叹了口气,想她本也是豪爽之人,无奈遇上顾倩兮之后,样样都不对劲了,非但暴躁易怒,还变得好生计算她伸出手来,接下天边飘落的片片雪花,幽幽地道:“顾姊姊,你不还急着去红螺寺,非得现下说么?”顾倩兮垂下凤眼,轻声道:“当然今日不说,以后也不会说了”好一个聪慧女子,难怪世间男子抢着要了琼芳心下微起叹息,她凝眸望着眼前这位“顾姊姊”,心里那分妒意忽然清楚了起来两人各自无言,谁也没说话琼芳瞧着卢云的藏身处,也不知这男人躲哪儿去了她轻轻叹息,抬起头来,仰望灰蒙蒙的天际,道:“顾姊姊,你爹过世那年,你多大年纪?”顾倩兮道:“二十有四”琼芳低

  低叹了口气,道:“那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她顿了顿,低声道:“我爹爹是自杀死的他过世那年,我只有十岁”顾倩兮微微一动,转过了身来,只听琼芳幽幽地道:“那一晚,我躲在家庙外,看着他把毒酒喝下去,然后血就从他的眼睛、鼻子里冒出来……他临死前看到了我,就放声哭了起来……”这么多年来,琼芳次透露自己的身世之痛虽已事隔多年,还是不禁眼眶微微一红她遥望城下的百万军,低声道:“打那天起,我便学到了一件事……人生一切、如浮光掠影,一眨眼就过去了……”她慢慢转过头来,凝视眼前的顾倩兮,道:“所以凡遇上我所爱的、要的,我便奋不顾身去争它,失手就算了,我也能狠得下心来放下”人生苦短,短得抓不住,故而琼芳比谁都大胆,一旦抱定决心,便要放手一搏过去琼芳来到顾倩兮面前,总是装成了一个妹妹,挺可爱似的,如今说出了心底话,自也痛快了许多北方冷冽,吹乱了两个女人的头,顾倩兮静静望着面前的琼芳,但见她眼里带着一抹倔强,双颊似带了一团烈火,天边虽说飘着雪,却也要融消了她情不自禁伸手出来,替琼芳理了理稍,轻声道:“妹子,你太急了”琼芳避开了她的手,沈声道:“什么意思?”顾倩兮道:“人生许多事,都是急不来的你得耐心等、慢慢瞧,方能等到你要的”琼芳暗暗揣摩她的话意,道:“要是等不到呢?”顾倩兮摇头道:“不会的人生一切事,有始必有终,你只要耐心等候,一定会看到一个结果”人生在世,苦多乐少,许多事急也急不来只消心里存了信心,哪怕路程再艰辛、再遥远,还是能等到一个结果琼芳怔怔思索,忽道:“错了,人生不是那样的”顾倩兮道:“那是什么样呢?”琼芳伸开手心,展示掌里消融的雪花,道:“人死之后,那就什么都没了,还等什么?”两人静了下来,各自望向远方的京城,谁也没说话雪势渐渐加大,山丘上显冷清,只听琼芳道:“顾姊姊,我实话实说我昨夜来拜访你,其实是为了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心一下……”她凝视丘下深林,道:“我的一生就不同了”顾倩兮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事想问我,对么?”顾倩兮很聪明,什么事都瞒不住她琼芳自也不是第一回见识了点了点头,坦然道:“是,我想请教你几件事,你若为着我好,便请说实话,可以么?”顾倩兮点了点头,道:“你问”话到口边,琼芳反而有些紧张了,她反复踱了几步,方才道:“顾姊姊,你……你

  嫁给杨大人之前,还有个未婚夫,是吗?”顾倩兮道:“这是谁告诉你的?”琼芳道:“你别管反正我就是想知道这人的事你愿意说么?”顾倩兮折起了手帕,淡淡地道:“他叫卢云,是北方人,以前做过我父亲的幕宾”琼芳道:“他死了,是么?”顾倩兮掠了掠丝,神色宁静,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口中自也没有应声琼芳等了一整晚,终于把话说出口了,自也不会在此停下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道:“顾姊姊,当年你嫁给杨大人,是心甘情愿的吗?”顾倩兮道:“什么意思?”琼芳道:“我心里一直很好奇,倘使你的未婚夫好端端地留在你身边,你还会嫁给杨大人么?”这话有些冒犯了顾倩兮沉默半晌,慢慢低下头去,道:“妹子,你看轻我了”琼芳闻言一怔,却听顾倩兮道:“我并非蔡文姬、也不是卓文君我是顾嗣源的女儿,顾倩兮”琼芳愣住了,不解其意,顾倩兮却仅点到为止,不加一字解释这“蔡文姬”是东汉大儒蔡邕之女,曾三度改嫁,先嫁一夫,后又远嫁匈奴,最后被曹操赎回,赐给一名叫做董祀的都尉,受尽了命运捉弄,故以“悲愤诗”明志那位“卓文君”却恰恰相反,她曾为丈夫司马相如尽弃所有,簧夜私奔,当垆卖酒,只是司马相如飞黄腾达后,却又另结欢,她忍无可忍之下,便以“诀别诗”相赠蔡文姬是无可奈何,卓文君奋力挣扎,却还是不能奈其若何,依此看来,顾倩兮定是害怕受男人摆布,所以壮士断腕,自行挥别了过去琼芳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当年嫁给杨大人,是你自己的决定?”顾倩兮默默望着她,忽道:“妹子,你知道我哪点强过你”琼芳斜她一眼,心道:“这女人真狂”口中却道:“顾姊姊有话请说,琼芳洗耳恭听”顾倩兮道:“我这个人有个好处,生平从不抱怨”琼芳心下一愣,没料到她是这个意思沈吟道:“不论遭遇什么事,你都不抱怨?”顾倩兮道:“是”眼前这女人享过荣华,吃过大苦,得过所爱,却也失过至亲如今听她自道心事,似对命运起伏已能逆来顺受琼芳摇了摇头,轻声便道:“顾姊姊,你不该这么说当年你父亲撞死在狱中,遗弃了你,难道你也不埋怨吗?”这话实在太重,顾倩兮听在耳里,却未现出忤色,只静静地道:“妹子,你并不晓得,这世上有许多人,他们打一出生便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也因此,他们从不抱怨、不会悔恨,不论结果是甘是苦,他们都会一件一件、把该做的事情一一做完”琼芳道:“即使结果是死路一条,也要做下去吗?”顾倩兮道:“是因为若不这么做,这一生等于白活了”琼芳深深吸了口气:“你也是这样的人吗?”顾倩兮道:“是”不知不觉间,琼芳想到了飞蛾扑火,低声便道:“这是你的脾气使然,对吗?”顾倩兮道:“这不是脾气,这是我的天命”琼芳失声低呼:“天命?”顾倩兮道:“天命如此,所以不必抱怨、也犯不着后悔,我只能鼓起勇气,一路向前,直到上苍赐给我一个答案”琼芳喃喃地道:“你……你等到上天的答案了吗?”顾倩兮低下头去,便又不做声了琼芳呆住了,她本以为顾倩兮是个妇人,一生无权无势,至多不过是求个好丈夫、找个好归宿,故而拿当年婚嫁之事来诘问她岂料到这位女子怀藏隐志,竟是如此的自负?天命者,使命也宛如飞蛾扑火,焚毁残躯命运之起伏跌宕,在她不过是场笑话她是故意撞上去的琼芳怔怔望着她,忽道:“顾姊姊,我……我的天命是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么?”顾倩兮摇头道:“对不住了一个人的天命,须得自己寻找”知天命与畏天命,这便是君子成道的最后一关一个人找到天命后,这一生便不会后悔了从此便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成为大勇之人“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与闻也”,琼芳等于被训了一顿,她轻轻叹了口气,便也不多问了,低声道:“那杨大人呢,他的天命是什么,你知道么?”顾倩兮默然半晌,道:“他是英雄”琼芳愕然道:“英雄?”顾倩兮道:“平心而论,外子确是当世英雄,能够肩担整个天下放眼当今世上,并无第二个男人可以企及”她凝视远方京城,轻声道:“有朝一日,他若失势下野,我会代天下万民啜泣”琼芳惊呼出声,万没料到杨肃观在她心中有如此崇高地位她深深吸了口气,道:“那……那你以前的未婚夫呢?难道也比不上杨大人么?”顾倩兮道:“他志不在此”琼芳道:“是吗?那他志在何方?”顾倩兮道:“你、我”琼芳愕然道:“什么?”顾倩兮道:“你与我,我与他,都是两人之间的事”仁者,二人也,天下众生亿万万,其实追根究底,都只是两人之间的事琼芳听她语藏机锋,好似一语双关,不由有些错愕,还想再问,却听顾倩兮道:“走,我带你去见如玉当年生的许许多多事情,她比我还清楚”琼芳心下一凛,不知这“如玉”是谁,顾倩兮却自行上车了,琼芳明白她不会再说了,点了点头,正要行上驾座,顾倩

  兮却抢先执起了马鞭,道:“换我驾车,你也该歇歇了”琼芳怔道:“顾姊姊,你……你知道如何驾车么?”顾倩兮握住她的手,露出了笑容:“你别瞧我不起,当年我也是离家出走过的”琼芳感到她掌心的粗糙,不由微微一凛:“是了,她也是操劳过的”正想间,顾倩兮已提起马鞭,朝半空轻轻挥打,啪地一响,马儿醒了过来,霎时哒哒蹄响,便已出了天寒地冻,琼芳向手上呵着暖气,眼角却向后回望,似在留意背后是否有人尾随正瞧间,顾倩兮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冷么?”琼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顾倩兮道:“坐过来,两个人暖和些”不待琼芳答应,便从车里找来一张毛毯,先披到她的肩上,又朝自己肩上拢了拢两个女人比肩而坐,望来便如一对亲姊妹,亲亲热热的,琼芳感受到她的体热,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很是不该,始终都在算计她,只转开了脸,低声道:“顾姊姊,对……对不……起……”琼芳生平少说这三字,不免说得结结巴巴顾倩兮微笑道:“好端端的,为何向我道不是?”琼芳低下脸去,摇了摇头,口中却未应声顾倩兮也不多问,只提鞭驾车,便向红螺山而去马车北上,哒哒蹄声,颇为悦耳,只是至今没人想过一件事,她们还没付车资这辆车所费不赀,马是白马,车是车,双马并辔,至少值得百来两银子,只是说来奇怪,现下马车夫不见了,两个女人却自己驶走了人家的车子,岂难道不会心存内疚?琼芳心有旁骛,自始至终没有留意马车的来历,自也没觉顾倩兮手里的马鞭刻有字痕,却是“中极殿大学士杨府”八个字官家之物,多有徽章印记,以防窃盗原来这辆车是打杨府而来,想来有人向“中极殿大学士”借了这辆好车,一路载着人家的老婆出门,心保护、细细照拂,最后还不忘物归原主,把马车还给了人家,把人家老公的活儿全干光了凡人坐上自家的车儿,便算晕倒车上,也有知觉顾倩兮手执马鞭,驾得顺手,指尖也该触到了马鞭上的刻字,难道就没觉这辆车自何而来?没觉,尽管自家马车落入外人手,还来街边拉伙载客,赚钱营生,顾倩兮也是一问三不知也许是城里太乱了,天气又太冷了,反正事情再奇怪,她也似阿秀考状元,想都没想过正月十六,尚未正午,城里城外都是乱烘烘的可此地却是一片悄静,听不到一点声响好冷、好冰……四下冰冷潮湿,阿秀慢慢醒转过来,睁开了眼,只见眼前昏暗一片,望来蒙蒙隆隆,他茫茫然起身,猛然之间,摸到了一柄火枪

  ,霎时心下一醒,这才想起自己偷走了“霍天龙”的火蛇枪,却又不幸掉到了地洞里他害怕起来,正要放声大哭,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掩住自己的口鼻“呜呜……呜呜……”阿秀害怕无已,只是想哭,偏偏口鼻气闷,那大手却还不放,正要张嘴狠狠去咬,脑袋却又让人拍了拍,带了几分安抚之意那人的手掌很烫,送来了火焰般的气息,似能把人的红血烧热不知不觉间,阿秀胆气一壮,心下略宽,眼珠稍稍偏转,却见到高鼻鹰目的一张脸,以及额上的“罪”字眼看钦命要犯现身了,阿秀自是吓得魂飞天外,这才想起自己非但掉入地洞里,尚且落入魔头手中,正要大哭呼救,却听地窖上方传来说话:“怪了,方才明明见到那孩子,怎又不见了?”听得说话声,阿秀便又静了下来,自知那“蛇枪”霍天龙还在追着自己,他吞了口寒沫,循着声音来处去看,却见头顶上隐隐有光,正从一处缝隙里透了出来阿秀稍一忖念,暗道:“对了,是那块匾额”自己昏厥前曾见到一面匾额,上“征西大都督府”没想才钻到匾额后头,却意外掉到了这处地洞里,依此看来,那匾额后头必然有个大洞“臭鬼”正想间,猛听头顶上传来一声怒吼:“老子抓住了他非得把他煮来吃不可”这嗓子粗鲁,想来是那“张胖子”的声音了又听砰砰啪啪之声,看此人手提板斧,八成是在砍些东西泄恨阿秀吓得没魂了,就怕让张胖子觉自己的踪迹,不免要送掉一条命,正抖间,脑袋却又让人拍了拍,自是魔头在安慰自己了阿秀心下一宽,自知这儿躲了个大魔头,张胖子若是冲了进来,不免被他吃掉正感安心间,却又想道:“我高兴什么了?他吃不到张胖子,一会儿便要把我煮来吃了”外有狼、内有虎,阿秀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竟落到这个田地,一时哽咽流泪,奈何口鼻让人掩住了,想哭也不出声正悲哀间,头顶上却是砰砰大响,想来上头那帮人还在翻箱倒柜那张胖子找了半天,始终瞧不到阿秀的身影,不由暴怒道:“这可好了,蛇枪让人盗走了,咱们要怎么做掉那厮?”阿秀心下后悔,自知万万不该去偷人家的火枪,以致惹上这群凶神恶煞正悔恨间,却听霍天龙道:“不怕,我随身带有一柄短枪,勉强凑合凑合,还能应付着,可惜射程不及蛇枪远……”听得霍天龙还有一柄枪,阿秀自是松了口气,那张胖子也是大喜道:“早说嘛,瞧我担心得……”暴喝一声:“走了先办正事,一会儿再找这鬼算帐”大吼过后,脚步渐远,想来一行人已要离

  开了,阿秀放心下来,却又怕他们走远了,一会儿不免要独自面对地窖里的大魔头他又怕又急,只想找个办法让这帮坏人同归于尽正慌间,猛听一人喊道:“老大、霍公子,你们快来看,这儿有块匾额”听得藏身处被人识破,阿秀自又吓得魂不附体,果然脚步急急,众人转了回来,那张胖子喃喃地道:“征西大都督府……”愤然道:“什么烂玩意儿,砸了”这张胖子性情残暴,等他一斧头砍下,匾额破开,把头一探,却见到自己在这儿打盹,那是什么个下稍?阿秀飕飕抖,正等死间,霍天龙却阻拦了:“张胖子,把你的斧头放下,别闯祸了”张胖子拂然道:“不过砸破一块破匾罢了,能闯什么祸?”那霍天龙道:“瞧瞧匾额下头的落款”屋外传来窸窣声,那张胖子好似蹲了下来,读道:“武英十五年九月寅午,嘿……这儿还有个印章……”霍天龙道:“说话检点些这个章可是天子之宝”阿秀微微一奇,外头众人也愣了,纷纷问道:“什么?这是玉玺?”霍天龙道:“懂了?这匾额是谁的落款?”张胖子愕然道:“怎么?这……这是正统皇帝的御笔?”霍天龙道:“你说对了,今圣御笔,要是让你随手砸了,难保不惹上麻烦”众人茫然道:“不对,既是皇上的御笔,为何不好好挂起,怎就胡乱扔在这儿?”霍天龙叹道:“这就说来话长了这破屋子本叫武德侯府,主人乃是武英朝第一功臣,立过无数汗马功劳皇上感念他的辛劳,这才亲笔赐匾,只可惜天妒英才,这块金匾还没机会挂上,这屋子便让人查封了”众人讶道:“为什么?”霍天龙道:“御驾亲征失利,皇上兵败被俘,此间主人也落得满门抄斩的下稍”张胖子惊道:“好家伙,这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谁?”霍天龙道:“这宅子的主人姓秦,便是武英朝第一忠臣,征西大都督秦霸先”众人惊呼一声:“秦霸先?啊……难怪这匾额挂不得……”霍天龙叹道:“听说过年前皇上还曾来此间凭吊,见了自己题的金匾,触景伤情,着实哭了一场可即使是他自己,也不敢把这匾额移回宫去只能搁在这儿生灰尘了”众人喃喃地道:“这也难怪了,谁要他生了那畜生……”张胖子道:“瞧不出来啊,看你霍公子年纪轻轻,却也知道这些前朝往事”霍天龙叹道:“我孩提时便住在左近,街坊都管这儿叫城西鬼屋,看这屋子破败了四十多年,如今总算也要拆了……”感慨了几声,张胖子却无心多听了,便道:“走了、走了,少说这些闲话,说不定咱们说着说,天狗李那

  子却已去找人啦”众人纷纷称是,正要离开,忽又听一人道:“等等,这若是秦家的旧宅,会不会秦仲海便躲在这儿?”“秦仲海”三字一出,众人一静了下来,阿秀心下也是一惊,就怕那厮也躲在这儿,正左右张望间,却见身旁还蹲着一个怪人,不由内心大骇:“这人就是秦仲海么?”阿秀吓得险些晕了过去,看自己什么人不好遇,却遇到了“怒王”秦仲海,一会儿还有性命在么?他闭紧双眼,就盼自己能昏厥过去,来个不醒人事,偏偏头顶上又传来霍天龙的嗓音:“这话不无几分道理张胖子,你去掀开匾额,查查后头有什么”此言一出,万籁俱寂,阿秀固然心里慌,头顶上的众人却也静了下来猛听嘿嘿两声笑,张胖子森然道:“霍公子,你当张胖子是第一天出道么?要掀你去掀,别来支使我”霍天龙道:“你恁也多心了你没听西门嵩说,那厮受了重伤,正午前动弹不得,你却怕什么?”张胖子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又怕什么了?”阿秀听他们相互推拒,自也晓得这帮坏人心存畏惧,谁也不肯动手来揭良久良久,猛听张胖子大喝一声:“好啦咱们谁也别动徐,你来”外间传来牙关颤抖声,一人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昨儿搬货,扭伤手了……”张胖子暴吼道:“放你妈的屁整日见你摸着女人,也不见手酸,什么时候扭伤手了?过来”头顶传来耳光轰击声,随即又有哀号哭泣想来这帮坏人没什么用,阿秀慢慢定下神来,偷眼打量那名怪人,心道:“这人就是怒苍大魔王么?可早上不才有个骑妖马的进城?那又是谁?”阿秀打爱听鬼故事,自也听玩伴们提过“怒王”的形貌,都说这人身高一丈二,长了三颗头,左边长瘤,右边长角,中间一颗生了大大的独眼,吃人前还会流泪,可面前这人却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模样不大像,依此看来,说不定是假扮的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头顶传来喊叫声:“老大老大快出来官差已经率队出了”张胖子嘿地一声:“好个天狗李,总算有点动静啦大家快走”一名汉子道:“老大,那这匾额还揭不揭……”张胖子骂道:“蠢材便算要揭,也得让官差揭不然你来揭啊?”屋里脚步声大作,一行人全奔了出去,至于匾额后有什么,却是谁也懒得管了脚步声渐渐走远,那只大手总算也移了开来,阿秀一脱桎梏,立时大口呼吸,一边奋力去推那人的身子,正要逃窜而出,却听“砰”地一响,庞然大物撞到了墙上,竟是轰然有声阿秀吃了一惊,没料到自己这般神力,转头去

  看,却见地下倒了一条大汉,死活不明阿秀咦了一声,心道:“不会?我打死怒苍魔王了?”他捡起一颗石头,朝那人的尸体扔了扔,待见他伏地不动,好似死透了,便又大着胆子走回,俯身察看那大汉打着赤膊,面向地下,露出光溜溜的后背阿秀眼里看得明白,这人背上却有一幅刺花,上头有只飞天老虎一旁还有诗词,低声便读:“他日若阿阿阿志,敢笑阿阿不丈夫”念了半天,不觉愕然道:“什么怪诗啊?”正茫然间,却听噗嗤一声,那大汉趴在地下,竟是嘻嘻笑了眼看死人复活了,阿秀自是拔腿就跑,那大汉却也没追来,只慢吞吞地爬起,靠墙而坐,模样有气无力阿秀心道:“这人武功真差,一定不是秦仲海”话虽如此,还是不敢找他说话,一时东张西望,看看有无法子离开此间察看半晌,已知自己身处于一座地窖,墙边有座石阶,毁败大半,想来便是出路了忙奔了上去,望上跳了跳,盼能攀出去那石阶只剩三五级,地窖却深达数丈,阿秀自是心有余力不足,连跳了十来下,气喘吁吁,正想再试,猛然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正要仰天跌下,背心却又让人揪住了阿秀回头惊看,却是那坏人救下了自己,只见他一双眼珠却在自己脸上打转,似在察看什么阿秀心里犯怕,只想叫声大爷什么的,猛见那坏人双眼大睁,伸出指尖,径朝自己的眉心摸来,阿秀吓了一大跳,忙把身子一缩,急急逃开,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那大汉没有说话,只反复打量自己,阿秀怕得抖,便也缩到墙角,不敢稍动两人对峙不动,谁也没说话,猛听“哈嗤”一声,那大汉居然打了个喷嚏,垂下了两道鼻血寻常人打喷嚏、流鼻水,那大汉流得却是鼻血,望来红通通的,随着呼吸一收一放,黑暗间还隐隐散出火光,望来极为古怪阿秀呆呆看着他,忽道:“你……你很少吃果子,是么?”那大汉愣了愣,有些听不懂了,阿秀喃喃又道:“我娘说不吃果子的人火气大,天冷就会流鼻血”正想劝他多吃果子,奈何缓不济急,大叔的鼻血都快垂到地下了,忙伸手入怀,取出娘亲为他准备的手帕,怯怯地道:“哪,拿去用”看那大汉打着赤膊,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子,料来是个贫苦人,定没钱买草纸擦,谁知他瞄着手帕,却只裂嘴一笑,“嗨”地一声,运起了鼻血鼻涕,一吐到了地下阿秀呆住了,没料到好心没好报,竟只收回一口痰?无怪娘亲平日总瞪着自己,原来是这个心情了眼见那大汉眼里带了一抹轻视,好似见到了娘们,阿秀心里暗暗生气,当下仰鼻吸气,便也运起一口浓痰,啐到地上,绝不示弱正得意间,那大汉竟也深深吸气,嘿嘿一笑间,又朝地下狠狠啐出一口痰,又多又浓,气势远胜阿秀阿秀吃了一惊,万没料到竟有人敢找自己比吐痰?那不是班门弄斧是什么?也是面子放不下,当即仰天啊啊,运起了满嘴的口水,一吐到了地下“噗”、“吐”一大一眼瞪眼,面对面,霎时你一口、我一口,便相互吐起痰来吐了半天,阿秀没了口水,那大汉却还吐吐不休,料来是他赢了阿秀呸道:“算了让你一回”眼看坏人大叔闭目养神了,阿秀便也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自在地窖里寻找出路北方人家多半建有地窖,有的拿来放腌菜,有的拿来收藏宝物,若是有钱人家,多半还建有密道,阿秀打便听叔叔提过这些事,一时便在地下摸摸找找,瞧瞧有无密道机关正察看间,却听哗啦啦声响大起,臭气熏天,那大汉竟然脱下裤子,对着墙壁尿了起来,一时间尿水窜溢,便朝脚下漫来,阿秀惊怒交迸,东跳西躲,也是忍无可忍,便骂道:“你……你尿什么?”那大汉抖了抖屁股,放出了一个响屁出来,恶臭熏天,阿秀心道:“你能放屁,难道我不会么?”运起气力,狠狠一放,这个屁竟是又响又臭,中人欲呕地窖密不通风,此时又是尿、又是屁、又是痰,连坐的地方也没了那大汉捂着口鼻,想来也觉得臭了,阿秀戟指骂道:“知道我的厉害了?”那大汉并不答话,俯身拾起火枪,低头把玩,却是阿秀冒死偷来的那柄“百步穿杨蛇火枪”阿秀躲在远处窥看,骂道:“那是我的东西,你别玩”那大汉不甚希罕,只狞住了鼻头,哼地一声,鼻血混了鼻涕,全数喷到了墙上阿秀看得呆了,这招倒是没见过,正想模仿间,那大汉随手把火枪一扔,扑通一声,却是抛到了尿水里阿秀终于火了,便冲上前去,朝那大汉踢了一脚,怒骂道:“操”轰然巨响之中,那大汉竟然仰天倒下,脑袋正撞在石阶上,传出鸡蛋破碎声阿秀吓了一跳,一没料到自己这般神力,二没想到那大汉如此不堪,他蹑手蹑脚,正想靠近察看,那大汉却又坐了起来,只见他拍了拍后脑勺,落下了涔涔灰粉,那石阶受这人的脑袋一撞,竟尔破烂粉碎,那人倒是通体无伤,唯独鼻孔还渗着血,望来委实古怪阿秀见自己险些弄伤了他,心里略有歉意,嘴里却还说着狠话:“活该,这就是欺侮我的下稍”正冷笑间,那大汉霍地起身,似要打人了,阿秀大惊失色,哭道:“不要、不要”噗

  噜一声,那大汉又放了个响屁,随即枕臂躺下,不忘翘高了脚,在那儿抖啊抖的阿秀呆呆看着,只觉此人怪上加怪,实乃生平所仅见,当下便也大起了胆子,打量来人的面貌天光隐隐透入,面前的大叔生了两道粗豪浓眉,黑白间杂,像是坏掉的毛笔,额间还有一个“罪”字,看他这般形貌,卖米卖面都不好,天生就该做坏人阿秀心里有些害怕,想起那霍天龙的说话,低声便问:“大叔,你……你到底是谁?该不会就是那个秦……秦……”魔名本为忌讳,呼唤不得,支吾几声,竟都不敢说出,那大汉也只闭眼翘脚,浑不应答阿秀吞了口唾沫,眼看那人的左脚隐隐光,好似是铁造的,忍不住有些好奇,便伸长了手,打算摸上一摸正捏间,那人双眼忽地睁开,两道精光暴射而出,直吓得阿秀惨叫一声,急急转身逃命,还没跑上两步,却听那人轻轻地道:“没种”陡听这两个字,阿秀愣住了,慢慢转回头来,咬牙道:“你……你说什么?”那大汉闭眼枕臂,对问话不理不睬,阿秀却已快步奔回,大声道:“你方才说什么?”那大汉眯开眼缝,道:“我什么都没说”阿秀恨恨地道:“有你说了你……你有种再说一遍”那大汉道:“我说你真带种,是条好汉”阿秀怒道:“放屁你方才不是这么说的”正要挥拳打人,忽见那大汉眼神飘来,隐隐带了几分笑意,淡然道:“兄弟,你很受不得激啊”阿秀心下一醒,这才晓得自己中计了,想来请将不如激将,要让他乖乖回来,便得激一激那人拍了拍身边地下,道:“过来坐下,咱俩说说话,认识认识”眼前这人来路不明,十之是个坏人,阿秀脑袋一清醒,心里便有些怕他,正欲转身离开,却让那人一把揪住了背心,倒拖了回来阿秀大哭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阿秀胆子再大,毕竟只是个十岁童,正受惊哭嚎间,那大汉已然放开了手,道:“兄弟,当我是坏人么?”阿秀回过头来,怯怯地点了点头,那大汉翘高了脚,懒懒地道:“也好,赶紧逃,这般没种,别让我吓死你啦”阿秀一听此言,心火犯上,霎时什么都不顾了,咚咚奔到那大汉面前,大声道:“谁没种了?你只不过仗着个子大,有什么了不起?要是你在我这个年纪,还不是成日让人家打着玩?又有什么好说嘴的?”想起今日所受的种种委屈,又是淑宁载儆、又是跑堂伙计,一时泪水潸潸,竟已呜呜地哭出了声那大汉皱眉道:“好好的怎么哭了呢?可是有谁欺侮你啦?”阿秀低下头去,泪水一滴一

  滴落下,却只使劲摇头,什么也不肯说那大汉淡淡地道:“兄弟,别哭江湖风波险恶,哭是没用的,有人欺侮你,咱们便该想方设法,将来也好报仇你说是不是啊?”一听此言,阿秀浑身便烧起了怒火,大声道:“对我定要报仇”那大汉笑道:“是了,就是这幅精神,我在你这个年纪,便已杀人放火了来,跟大叔说,谁欺侮你了?”阿秀再也按耐不住,大哭道:“好多好多人,他们骂我,还……还打我……”说着将自己如何被伙计欺侮,如何请霍天龙相助之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却掠过自己挨了爹爹的打,离家出走一节那大汉点了点头,瞧向尿水里的那柄火枪,道:“难怪那霍天龙要追你了,你偷了他的吃饭家伙,他还能不着急么?”阿秀大声道:“谁要他打我?我告诉你这世上不管是谁打我、看轻我、欺侮我,我便要恨着他一生一世都要报仇”那大汉凝视阿秀的眉心,一边听着他的哭叫,慢慢低下了头,嘴中却没应声地窖里静了下来,阿秀泄了一顿,心里也好受多了他擦拭了泪水,道:“大叔,你……你认得那个霍天龙么?”那大汉微微一笑:“我不认得他,不过他却该认得我”阿秀喃喃地道:“为……为什么?”那大汉笑了一笑,道:“那还要说?这姓霍的是个角色,咱却是举手摸得着天的五岳人”那大汉的嗓音有股说不出的气势,听在耳里,谁都要为之信服阿秀呆呆看着他,颤声道:“大叔,你…你真的是秦……秦……”那大汉躺于地下,左手支腮,微笑道:“兄弟,我若告诉你,我便是那个秦仲海,你会不会怕我?”阿秀呆了半晌,随即笑了起来,道:“你骗人”那大汉愣道:“我……我骗谁了?”阿秀笑道:“你当我是傻瓜么?秦仲海那般高的功夫,你要真是他啊,老早出去杀人放火啦,干啥还和我这个孩躲在这儿?”此言甚具说服力,看秦仲海号令万军,天下景从,乃是堂堂怒苍七十万大军之主,不说他麾下高手如云,单凭自己一身武功,也足以掀翻武林、震动京畿,岂会在此坐困愁城?落得与三岁孩相顾对泣?那大汉愣了半晌,道:“这……这话挺有道理……”阿秀哼了几声,傲然又道:“大叔,劝你以后别假冒他了,心让人扭送官府啦”那大汉哈哈大笑,笑不片刻,却又叹了一声,搔了搔头:“唉……随你说了,倒是你叫什么名字,可以说说吗?”阿秀道:“我叫……我叫……”正想说出名姓,却觉不妥,喃喃便道:“我……我叫杨二郎”那大汉讶道:“什么杨二郎?怎么,你哥

  哥是武大郎么?”阿秀脸上一红,这杨二郎乃是取意“二郎神”,自也不好明说,便道:“你管我,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大汉道:“秦仲海”阿秀呸道:“又假冒了,快说,你叫什么?”那大汉叹道:“怒苍秦仲海”阿秀打了个哈欠:“好累啊,遇上疯子了,先睡一睡”那大汉忙道:“好,我……我姓倪,叫做……”阿秀道:“叫做倪亲爹,对不对?我还叫倪爷爷呢,三岁孩的把戏,亏你拿得出手”那大汉微微窘:“真是,什么都让你识破了,这下可没名字用了”阿秀笑道:“谁说你没名字?我来给你取一个,你就叫……”沈吟半晌,蓦地双手一拍,喊道:“铁脚大叔”那大汉愣道:“什么大叔?”阿秀指着那大汉的左腿,笑道:“铁脚大叔啊你看,你这脚是铁的,不叫你铁脚大叔,却该叫什么?”那大汉哈哈大笑:“说得也是啊”他伸手出来,朝阿秀背后拍了拍,阿秀也提起手,朝他肩膀敲了敲,两人并肩而坐,竟是相视一笑说也奇怪,阿秀原本怕极了这人,此刻与他相处片刻,却又觉得投缘了,他嘻嘻一笑,道:“大叔,你为何躲在这儿啊?”那大汉叹道:“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昨晚让一个高手点了穴道,中午前都不能怒,实在没法子,只能藏起来啦……”阿秀茫然道:“不能怒?那不是挺好吗?”那大汉道:“我练的武功有些不同,心里火气越大,身上气力越强,可我的死对头也真厉害,硬是朝我的心包经里添火,现今咱心脉里藏了一把火,全身经脉灌满气力,你想我若再动脾气怒,却是如何下场?”阿秀骇然道:“会中风吗?”那大汉苦笑道:“便不中风、也得惊风,总之七窍生烟、双目流血、一命呜呼去也现下便挨了仇人的耳光,也只能你生气、我客气,今朝忍他一时气啦”阿秀醒悟道:“难怪你老是流鼻血,原来是这个缘故了”那人哈哈大笑,不过这么一动,鼻孔又垂下了两条红鼻涕,便提手擦了擦,抹到墙上去了阿秀呆呆看着他,只觉这大汉武功时高时低,作风忽正忽邪,既不像朝廷高手,也不似怒苍反贼,委实莫名其妙他怔怔忖念,忽道:“大叔,你……你是华山派的,对么?”那大汉茫然道:“什么华山派?”阿秀道:“你是华山三怪之一对吗?”那大汉嗤嗤笑了:“子,你别有眼不识泰山,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换姓,怒苍秦仲海便……”话还未完,阿秀已打了个大哈欠,道:“好累啊,又要睡了,真烦”正要找地方躺平,那大汉忙道:“好啦、好啦,我不是秦

  仲海,我……我是他的朋友,以前和他喝过酒”阿秀半信半疑:“真的吗?你和他喝过酒?那……那他长得什么样?”那大汉想了半天,沈吟道:“我想想啊,他……他长得很高很大,又英俊,又聪明……”随即做了个手势,道:“两只拳头有这么大,还有还有……”拉来了阿秀,在他耳边嘀嘀咕咕,阿秀骇然道:“哪有这种事?那还能穿得下裤子吗?”那大汉兴奋道:“当然可以你不晓得,女人一看到他啊,裙子就自行掉了下来……”正胡说间,阿秀却摇了摇头:“才不是,我听到的秦仲海不是那样”那大汉茫然道:“那……那他是什么样?”阿秀左右张望一阵,确信秦仲海并未躲在一旁,方才低声道:“我跟你说喔,秦仲海有三颗头,八只手左边那颗没有耳朵,右边那颗不会笑,中间那颗只有一只独眼,还会放雷电出来”那大汉呆了半晌,随即骂道:“胡说八道,长成那模样,那还算是人吗?”阿秀低声道:“他本来就是鬼所以咱们才不能提他的名字,只能称他做那厮”那大汉拂然道:“什么这厮那厮?讲得这般难听这些鬼话是谁跟你说的”阿秀忙道:“是管家伯伯说的,他说那厮坏得邪门,要是有人白天提到他的名字,晚间他便会从黑灶里爬出来,将你一把抓走”那大汉愕然道:“有这种事?”阿秀郑重嘱咐:“当然有华妹和我说过,山东、河南每年都生几十回,所以平日绝不可说那厮的名字,不然便要失踪了”那大汉嗤嗤而笑,道:“他,一群混蛋……可以去说了……”他擤了擤鼻涕,又道:“对了,你说的那个华妹,可是伍定远的女儿?”阿秀吃了一惊:“你……你也认得伍伯伯?”大汉道:“当然,他还欠了我两本肉蒲团演义,你说我认不认得他?”阿秀惊道:“什么?伍伯伯也看那种么?”那大汉叹道:“废话他又不是太监,不看那种行么?”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地道:“难怪他搜走我的金海陵纵欲身亡,至今都不还……原来是自己留着看了”正气愤间,却听那大汉道:“等等,什么是金海陵纵欲身亡?”阿秀忙道:“就是那种带图的啊,四色套印,你都没看过么?”大汉喃喃地道:“没有,我都是看字的”阿秀笑道:“看字的?那可是老掉牙啦大叔,你一定很久没来京城啦,现今大街巷都有卖哪”听得此言,那大汉竟是为之一怔:“是啊……真是很久很久没回来了……”他抚了抚脸,露出难得的正经之色,久久无语阿秀讶道:“铁脚大叔,你……你

  哭了么?”那大汉醒觉过来,赶忙“嗨”了一声,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放屁、放屁老子只会笑、不会哭”阿秀与这“铁脚大叔”相处一阵,只觉得他风趣好笑,不似寻常大人那般严肃,不觉多了几分好感,可这人却又是个坏人,不可不防当下压低了嗓子,道:“大叔,你……你看来为人不错啊,为何变成坏人了?”那大汉恼道:“谁说我是坏人了?”阿秀伸出手来,朝他的额头指了指,那大汉愕然苦笑,摸了摸额间刺字,却也无话可说了自古惟有身犯重罪之人,方受这鲸面刺字之刑,那大汉叹道:“你别把我当坏人,我跟你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早上,皇帝的老娘脱光了衣服,走到老子面前,问我说,大哥,你每日老用那三个字骂着皇上,却没有身体力行,今天要不要……”正要胡扯一通,阿秀却是双手一拍,大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犯什么罪了”那大汉茫然道:“什么罪?”阿秀低声道:“你是一个逃兵”那大汉呆呆地道:“逃兵?”阿秀忙道:“你说你认得伍伯伯,还住过北京,所以我猜你一定是个正统军,对不对?”说着说,便又满面关切:“大叔,你……你为何要当逃兵啊?是不是伍伯伯亏待你了?”那大汉笑了起来,道:“也罢,算你说对了一半咱以前确实是个武人,不过不是在正统军麾下”阿秀道:“那你是勤王军”大汉道:“什么勤王军?天女兵?咱年轻的时候,朝廷可没这套玩意儿”阿秀茫然道:“是吗?那你是什么军?”大汉坐了起来,俯身前倾,道:“我效命于柳门,乃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手下第一大将”阿秀咦了一声:“征北大都督?有这个人么?”大汉皱眉道:“怎么?你没听过他?”“没……没有……”阿秀茫然摇头,道:“那是谁啊?”那大汉叹了口气:“他是前朝的老英雄,算是我打仗的师父,我啊,你爹啊、还有你嘴里的伍伯伯啊,都在他手底下办过事”阿秀咦了一声:“什么?你……你也认得我爹么?”那大汉道:“当然你爹少年时是征北大都督的幕宾我则是柳门的头牌先锋虎将,你想咱俩认不认得?”阿秀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不由咦了一声,喃喃地道:“好怪啊,都没人和我说过这些事……”茫然半晌,又道:“大叔,这个柳侯爷现在住哪儿啊?还在京城么?”那大汉道:“望西天去了”阿秀讶道:“西天?”那大汉叹了口气,道:“死了”地窖里静了下来,那大汉后背靠墙,默默无言,阿秀也是满心纳闷,不知那大汉所言是真是假他低头坐着,便又左顾右盼起来,道:“大叔,这儿有地方出去么?”那大汉啊了一声,道:“你……你要走了吗?”阿秀道:“是啊,我想回家找姨婆了”那大汉默然半晌,只是不言不动,好似有些失望了,阿秀心里有些担忧:“大叔,你……你不让我回家么?”那大汉醒觉过来,忙道:“不是这样的,我……我现下功力未复,使不出力气,等午时一到,自能带你离开”阿秀皱眉道:“你……你不会骗我?”那大汉忙道:“我为何要骗你?你很值钱么?”阿秀喃喃便道:“好……姑且信你一次,那我便留着”听得此言,那大汉便露出欣慰之色转开了脸,自在那儿搔头那地窖深达数丈,若要一跃而上,自是大为不易阿秀晓得自己出不去了,便在地窖里巡视一圈,道:“大叔,我方才在上头见到一个匾额,叫做……叫做……”那大汉道:“征西大都督府”阿秀道:“对对对,这个人是谁啊,怎么也是个大都督?难道是自封的吗?”那大汉拂然道:“别胡说这位征西大都督姓秦,双名霸先,爵号武德侯方才那霍天龙说了半天,你都没听到么?”阿秀喃喃地道:“没仔细听……”左右探看一阵,又道:“大叔,你为何会躲到这儿来啊?难道你也认得那个秦……秦什么的大都督么?”那大汉笑了一笑,道:“他是该认得我的,不过我却不认得他”阿秀茫然道:“为什么?”那大汉伸手朝地下比了比,道:“我还这么的时候,他便抱过我了”说着把手望上一提,举得天高,笑道:“可我长到这么大的时候,他却一命呜呼了”见得这个手势,阿秀不由“咦”了一声,情不自禁想到城头上见过的那位“三眼大叔”,他心头怦怦一跳,忙道:“对了对了,大叔,我想和你打听一个人……你听了可别笑……”“哈哈哈”那大汉笑了几声,道:“好啦,已经笑过了,要找谁便说”阿秀低声道:“我……我想找我的……我的……”那大汉笑道:“怎么吞吞吐吐的?年纪,便想找老婆啦?”阿秀脸上一红:“才不是,我……我想找我的……”低下头去,细声道:“亲生父亲”那大汉本还呵呵直笑,闻得此言,笑容便已僵住了阿秀怯怯地道:“你……你听了可不能笑我……我时候和我娘住,后来她嫁到了人家家里,便把我带了去……”那大汉抚了抚面,口中并未作声,阿秀忙道:“大叔,你在听我说话么?”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我在听你娘嫁的便是杨肃观,对?”听得爹爹的名字,阿秀忽然眼眶湿红,呜

  呜地哭出了声,那大汉道:“姓杨的待你不好?”阿秀低头哽咽,摇了摇头,那大汉道:“他家里刻薄你了?”阿秀大哭道:“没有他们都待我很好可是……可是我不要跟着他”那大汉道:“为何如此?”阿秀垂泪道:“我爹常打我,可他不会无缘无故打我,我晓得他真把我当成儿子看可是我……我就是不想留在他家里”那大汉道:“他的亲戚欺侮你了?”阿秀哭道:“我才不管那些人大叔,我只想知道,我自己的爹爹为何不要我了”那大汉深深吸了口气,倚到了墙上,口中却没作声只听阿秀哭道:“每个人都有爹,偏我一个人没有,我住到杨家里,人家暗地里都笑我娘,说她给杨家送了一个便宜儿子……我每回听了这些话,就好想哭,我好想问问我自己的爹爹……他为何不要我?”那大汉默然半晌,低声道:“也许……也许他不知道有你这个孩子,那也未可知”阿秀大声道:“骗人他知道的他知道的我今早还见到他了”那大汉愕然道:“你……你见到他了?”阿秀霍地掀开额,道:“看这里”那大汉抬起头来,已然见到阿秀额间那处伤印,他深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眉心阿秀焦急道:“你瞧,这是咱的天眼,打生下来就有的,我猜我爹爹定也有一个大叔,你……你要认得谁也生了这只眼儿,定得和我说,我要赶紧去找他……”那大汉微微苦笑,嘴中却没作声,阿秀急道:“大叔,你……你说话啊你可知道谁也生了这只神眼,便快快跟我说……”那大汉低声道:“我……我认得一个人,他也有这只眼儿”阿秀欢容道:“谁?”那大汉叹道:“卢云”阿秀愕然道:“卢云?”一时之间,只觉这名字好生耳熟,似在哪儿听过,喃喃便道:“这个卢云,就是……就是我爹爹么?”那大汉轻轻地道:“我不知道,不过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找他”阿秀欢喜大喊:“真的吗?你可不能骗我?”那大汉道:“放心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阿秀欣喜欲狂,一时上蹦下跳,那大汉却呆呆坐在地下,眼角微红,若有所思,阿秀本还高兴着,待见这幅愁容,不由茫然道:“大叔,你……你怎么了?”大汉擤了擤红鼻涕,擦到了墙上,道:“没事,身子不大舒服”阿秀低声道:“大叔,你……你自己有没有孩啊?”大汉道:“也许有”阿秀喃喃地道:“什么意思?”那大汉道:“外头下了种,几年后冒了出来,谁弄得清楚?”阿秀咒骂道:“坏人谁当你儿子,都是前辈子造了业”大汉笑道:“我哪

  里坏了?”阿秀瞪眼道:“还不坏?你自己想想,要是你爹爹也这般待你,你难道不伤心么?”大汉耸肩道:“我是无所谓反正我这辈子没见过他”阿秀讶道:“什么?你没见过你爹?”那大汉道:“咱一生下来就孤零零的,亲爹老娘,只在梦里见过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阿秀心下恻然,低声道:“那……那你一定很想找他们了?”大汉淡淡地道:“不必咱去找他们,他们便自己找上门了三十四岁那年,有人揭露咱的身世,把我父母的名字说了出来结果几天之内,我便丢了官职、坐到牢里,砍掉一条腿不说,连头上也刺了字哪……你瞧……”说着拨开额,展示“罪”字,道:“弄到今天四十好几,还是妻离子散,六亲不认,我儿子若是见了我,八成也是冷眼一翻,骂我一声操你娘”阿秀干笑道:“那……那还真惨,大叔,你……你是怎么长大的?靠自己偷东西吃么?”那大汉叹道:“世间凉薄,凡事都想靠自己,那是死路一条告诉你,我有一个师父,待我如同亲生”阿秀兴奋道:“师父是教武功的么?”那大汉悻悻地道:“不然教什么?么?”阿秀一辈子没见过这般粗鲁之人,不由呆了半晌,喃喃又道:“那……那你师父呢?现下在哪儿啊?”那大汉道:“咱俩翻脸了”阿秀愕然道:“翻脸啦?为什么?”大汉道:“我师父当我是坏人,不屑为伍”阿秀低声道:“那……那你还有什么亲人?”那大汉道:“亲人死光了,朋友也跑了,仇人倒是不少若不是咱的死对头戳我一指,我也不会呆在这儿,陪你说这些废话”阿秀起疑道:“死对头……等等,打伤你的人,是不是一个叫大掌柜的?”那大汉哦了一声,讶道:“你是怎么知道他的?”阿秀嘿嘿一笑,看他先前在酒铺里偷听说话,这会儿果然便成了包打听,他有些得意了,道:“我就知道他们想抓的逃犯就是你”那大汉讶道:“怎么,你打听了什么消息?”阿秀俨然道:“跟你说喔,我方才在外头看到一个告示,上头画了你的头,连你这个罪字也贴上去了,说抓到你以后,便可以官封……官封……”那大汉道:“官封万户侯,领黄金十万两,赐铁券丹”阿秀喜道:“对对对,你也知道啦”那大汉嘿嘿一笑,却不说话了阿秀又道:“现下有好多好多人都等着抓你,我还听说官差们找了一个天狗李,专来闻你的味道,说不定这会儿便上门来啦……”说着说,不觉微微一惊,忙左右张望,就怕“天狗李”真上门了那大汉笑了笑,道:“子别愁,

  这事我早就预料了不然我何必在这屋里撒尿?”阿秀错愕不已:“什么啊?那……那味道不反而大了?人家怎会闻不到”大汉道:“我就是要天狗李闻到味道越大越好,最好三里外便嗅得一清二楚,他才不会过来”阿秀茫然道:“什么?你……你是说天狗李闻到你的味道,反而会逃走?”那大汉微笑道:“是这天狗李又不是傻子,朝廷给了他什么好处?干啥来我面前赌命?”阿秀见他双手抱胸、一幅睥睨天地的神气,不由微微一惊彷佛这人真是当代枭雄,不可一世满心敬畏中,便又再次猜起这人的来历眼前这人甚是古怪,若说他是秦仲海,武功偏又低得紧,半点不像可若说他不是,偏又狂得紧,谁也不放在眼里也是猜想不透了,低声便问:“大叔,你……你是不是宁不凡啊?”那大汉哈哈大笑:“别猜了,你不是说咱是个逃兵么?那就当逃兵好了”哈哈笑了几声,也不顾上身赤膊,径自躺上了冰凉地板,把眼一闭,似想睡觉了阿秀见他这幅模样,料来不只是个逃兵,八成还窃盗公款,偷拿了不少军粮这才引得几百名官差围捕他心里有些担忧,又道:“大叔,外头好多人要抓你,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能带我去找我爹爹么?”那大汉道:“谁说我自身难保了?一过午时,我便能从容离开此地你想找嫦娥仙子,我也能拖她出来”阿秀讶道:“你……你不怕遇上那帮官差么?”大汉闭着双眼,淡然道:“午时一过,这些人见我就哭、拔腿便跑,天下谁敢拦我的路?”阿秀掩嘴偷笑:“吹牛你要是天下无敌了,又怎会被那个大掌柜打伤?”那大汉脸上一红,忙道:“那是不心的,我没料到他预备了怪招对付我……下回保证不会再犯”阿秀俨然道:“再犯怎么办啊?要不要打手心啊?”那大汉嘻嘻一笑,伸手搔了搔阿秀的腋下,道:“痒死你”阿秀哈哈歪笑,便也回搔那人的腋下,只是这人实在脏臭,搔没两下,便摸到一抹黏汗,腋下还长满粗硬黑毛,忙缩手回来,不敢再玩了那大汉讶道:“怎么?一下子就认输啦?”阿秀嚅嚅啮啮:“算……算你赢”他闻了闻自己的手,只觉恶臭难当,便苦着一张脸,一边在那儿擦抹,一边问道:“大叔,到底那个大掌柜是什么人啊?武功好像挺厉害的”那大汉嘿嘿笑道:“这子确实硬得很赤手空拳,天下就没几个人打得赢他,若再让他手持神剑,天下谁能抗手?”阿秀茫然道:“什么是神剑?”那大汉比出拳头,道:“那是一颗铁胆,差不多这般大,大概一两百斤重,你若用

  力捏它,便会生出一只剑来”阿秀满心狐疑,料想铁脚大叔又吹牛了便也不想多问,又道:“大叔,这人为何叫大掌柜,可是开饭馆的么?”那大汉哈哈一笑:“算是,这天下几千万张嘴,嗷嗷待哺,你要说他是开饭馆的,那也真像”阿秀一脸困惑:“什么啊?天下人不都靠皇上喂么?难道……难道这大掌柜便是皇上?”那大汉道:“没见识皇上算什么东西?尧舜禹汤下台鞠躬,夏桀商纣粉墨登场,这帮丑角儿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没啥了得真正厉害的是大掌柜,这人独力撑住了整座戏台,他若不死,正统朝不会散”阿秀年纪虽,却因出身官家,自知朝廷有五辅六部、诸大学士,却没听过“大掌柜”这个官职,茫然道:“好难懂啊到底这个大掌柜是好人坏人?”那大汉淡淡地道:“他是好人、也是坏人,端看你守不守他的规矩了”阿秀愕然道:“什么意思?”那大汉道:“你若愿意乖乖听话,按他的心意办事,他便是天大的好人,样样都给你好的可你若要找他的麻烦、事事与他作对,那你会恨不得自己没从娘胎生出,省得受这个活罪”阿秀呆呆地道:“这人……这人和我爹好像啊”那大汉哈哈大笑,直拍大腿,笑道:“没错还真是像啊”听着笑声,阿秀心中却想:“这样看来,那个大掌柜﹄是个好人”这位铁脚大叔虽然风趣,对自己也算不错,可他仍旧是个钦命要犯,自是坏人无疑看那位“大掌柜”出手打伤了他,必然是天下坏蛋的大敌,自然算是好人了阿秀喃喃忖想,忽然心下一惊:“糟了,和坏人为敌的,都是好人那我变成坏人的朋友,不是成了坏人么?”正担忧间,忽然想到霍天龙、张胖子,却又隐隐觉得不对先前阿秀与张胖子等人狭路相逢,受尽了屈辱,险些丧命,这帮人欺侮弱,自然是真正的坏人,可他们与铁脚大叔为敌,难道便能算是好人了么?不对,与坏蛋为敌的,未必是好人坏蛋的朋友,自也未必算是坏人阿秀想通了道理,忽然心念一转,又想:“等等,坏人的敌人,未必是好人,那好人的敌人呢?是不是该算是坏人?”阿秀喃喃忖忖,骤然间心下一惊,想到了伍定远今早在城头亲眼所见,正统军凶霸霸的,提刀惊吓百姓城外那些饿鬼其实也没做什么坏事,他们不过是肚子饿罢了,正统军凭什么欺侮他们?欺侮好人的人,还有脸说自己是好人吗?阿秀呆呆想着,只觉得越来越难懂了好似普天之下全是坏人,说不定弄到后来,连自己也成了一个坏蛋,那可就糟糕了正呆滞间,

  却听那大汉道:“怎么啦?为何起呆了?”阿秀忙道:“大叔,城外来了很多很多饿鬼,你听说了么?”大汉嗯了一声,搔了搔头,道:“听说了”阿秀低声道:“他们……他们为何跑来京城啊?”那大汉懒懒地道:“那还要问?这帮人没东西吃,那便跑来京城要饭了”阿秀颤声道:“他们……他们会吃人么?”大汉耸肩反问:“你呢?你吃不吃人?”阿秀慌道:“当然不吃”那大汉道:“这就对了你不吃,我不吃,人家为何要吃?”阿秀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大叔,这些饿鬼是跟着秦仲海来的,对么?”那大汉吐了口浊气,道:“是”阿秀忧声道:“大叔,秦仲海是不是要杀光咱们啊?”那大汉摇了摇头,道:“不是”阿秀茫然道:“是吗?那……那他干啥弄来了这么多饿鬼,不是想杀光咱们,那是干什么?”那大汉道:“不晓得”阿秀皱眉道:“大叔也不晓得?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大汉道:“你没听懂咱的话,我是说秦仲海自己也不晓得这要干啥”阿秀大惊道:“什么?连他自己不知道要干啥?那……那他还造什么反?”那大汉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个人要造反,便没打算要干正经事否则他何不去悬壶济世、耕田织布,造福乡里,为何在那儿杀人放火?”阿秀喃喃地道:“不对啊,我听孟夫子说,造反的人都是为了当皇帝,难道……难道他连这个都不想吗?”大汉道:“老夫子们懂个屁?真正有反骨的人,生来就不受教,他不想让人管,可你要他管别人的闲事,他也不来劲正是这样,秦仲海才立了间山寨,一不让别人管,二也不想管别人,只想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一辈子打劫维生,谁晓得老天不赏脸,山寨一开,便闹得天下大旱……”阿秀拼命颔:“我知道、我知道我打到大,只看过几次下雨”大汉长叹一声,道:“这就是啦冬日越冷、夏季越干,老天不下雨,有钱人都变穷光蛋了,山寨抢不到钱,反而来了大批饿肚子的,人人哭哭啼啼,硬是说要入伙,那姓秦的给人日夜纠缠,也是烦得狂了,只好望朝廷狠打,瞧瞧有无食粮掉出来”阿秀呆呆地道:“后来呢?打出食粮了么?”那大汉道:“食粮是种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阿秀愕然道:“那……那该怎么办?”那大汉伸手掏了掏裤子,摸出了一团黑巴巴的东西,道:“弟,吃过午饭了吗?”眼见这东西是打裤裆出来的,好似一块黑泥巴,阿秀哪里敢碰?颤声道:“不、不用了”那大汉笑道:“怕什么?吃给你看”剥了一块,呼噜噜地嚼了起来,阿秀见他眯眼含笑,一派好吃模样,不由心生好奇,喃喃地道:“这……这真能吃么?”那大汉剥了一块烂泥,交到阿秀手上,道:“来,吃吃看”阿秀惊道:“不要了,我……我吃饱了”那大汉冷笑道:“没种”阿秀见他眼神满是轻蔑,霎时气往上冲,张开了嘴,扔泥入口,大怒大嚼:“怎么样?这不是吃了么?是谁没种啊?”那大汉竖指妙赞:“好样的好不好吃?”阿秀逞一时之快,把烂泥巴吃下去了,正等着作呕间,忽然嘴里传出一抹甜香,不觉咦了一声:“哎呀,好像不大难吃啊”那大汉笑道:“岂止不难吃,根本就是好吃还要再来一口么?”阿秀眨了眨眼,那大汉这回倒真的没吹牛,那黑泥非但不臭,尚且入口即化,带来满嘴蜜甜,比什么花糕甜糕都好吃阿秀忙道:“好,我……我再吃一块试试”接过了黑泥,望嘴里又塞一口,猛一下便化开了,他有些不足,便又再要了一口,不觉再来一口,终于赞叹道:“这到底是什么啊这般好吃”那大汉道:“这叫做神力草”阿秀讶道:“神力草?什么啊?”那大汉道:“这是怒苍山的军师明出来的近年天下大旱,地下种不出东西,怒苍上下便掘泥煮草,弄出了这玩意儿灾民们吃了后,人人都夸赞”阿秀喜道:“好厉害啊以后我每天吃这个,不用吃饭了”那大汉道:“那可不行”阿秀皱眉道:“为什么?”那大汉道:“这只能骗肚子”阿秀茫然道:“骗肚子?什么意思啊?”大汉道:“神力草是泥土干草煮出来的,吃了以后肚子胀,感觉像是饱了,其实还是空的久而久之,你的肚子便凸了起来,手脚却越来越细弱……”阿秀喃喃忖忖,道:“肚子凸、手脚细……”不觉大惊道:“那不是大肚饿鬼吗?”大汉淡淡地道:“没错,吃多了神力草,久了便成饿鬼”阿秀颤声道:“这可不得了,那……那秦仲海还喂他们吃,那不是骗人么……”那大汉悠悠地道:“被骗又如何?一天一株神力草、从早到晚心情好,拿来骗骗肚子心里多少还留了点希望,总强过上吊自尽”阿秀喃喃地道:“原来如此,那……那些饿鬼为何还跑来京城?”大汉道:“神力草吃完了”阿秀骇然道:“吃完了?”大汉道:“虽是泥巴杂草,可也有煮完的一天偏偏老天爷不赏脸,硬是不下雨,却能怎么办?可怜他们煮了十年,终于也把泥巴煮完了,山寨上下听说消息,这便大乱了起来人人都晓得神力草是灾民的宝贝,一旦听说吃完

  了,势必上山来闹寨上弟兄人人急,都问怒王有何打算……你想你若是秦仲海,你该怎么向饿鬼说?”阿秀喃喃地道:“就说实话啊”那大汉道:“你还是年纪啊常言道:吃菩萨、着菩萨,灶里无柴烧菩萨,你想饿鬼听说好吃的没了,还能不把老秦煮来吃了吗?”饿鬼数达千万,连朝廷也畏之如虎,若要拆毁一座怒苍山,八成也不是什么难事阿秀苦笑道:“后来呢?秦仲海便打来了?”那大汉摇头道:“打是打不赢的正统朝便似一块大石头,敲不破、推不倒除非能除掉幕后脑,否则绝无胜算”阿秀寒声道:“那可怎么办?投降吗?”那大汉拂然道:“你便和陆孤瞻一样没见识什么叫天下大旱?是普天之下尽缺水,又不单是西北一地你要向朝廷投降,京城这帮死老百姓就肯分你一口饭吃了?到时候还不是悄悄挖个大坑,把人一个一个推下去,死一个、少一个”阿秀听他骂得凶,自是一脸茫然,喃喃又道:“投降也不成了,那……那秦仲海该怎么办?”那大汉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跑啊”阿秀大惊道:“什么?秦仲海他……他跑了?”那大汉悠悠地道:“这几年怒苍山上挤满了灾民,每日里又哭又闹,委实烦人秦仲海早就想跑了,如今神力草全数吃完,他也走投无路了,再不来个一走了之,难道还要陪他们上吊不成?”阿秀颤声道:“他……他想跑到哪儿?”那大汉道:“宜花院”阿秀惊道:“宜花院那不是窑子么?”那大汉道:“是啊,那儿有吃有喝,还有姊姊妹妹,乃是人间天堂,秦仲海若能钻了进去,至少能躲他个十年八年……等老天爷下雨以后再出来……”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怒苍山怎么办?他们没有老大了,不是完了吗?”那大汉淡淡地道:“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阿秀愣道:“大叔,你……你干啥骂我?”那大汉脸上一红,道:“不是我骂你,是姓秦的骂你”阿秀哼了一声,也不知自己为何挨骂,冷冷地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后来呢?饿鬼为什么又来北京了?”那大汉叹道:“这就叫人生不如意事、十常那厮自造反以来,运气始终不好,天天都倒霉着好容易下定决心,打算一走了之,岂料才溜下山去,便让饿鬼觉了,于是人人追着他,都要讨东西吃,老秦见自己身陷重围了,只能把随身干粮就地散,哪知饿鬼们还是不肯走,反而越聚越多,都要他继续放神力草……不然不放他离开”阿秀讶道:“这……这草不是吃完了吗?他拿什么?”

  那大汉苦笑道:“照啊一天一株神力草,从早到晚心情好这话还是老秦明的,可他没了神力草,又无食粮可,只好掉头就跑,饿鬼们哪肯放过他?便在后头追着,他们越追人越多,一时爹招娘、娘招儿,一个拉一个,一村传一村,最后全西北的百姓都尾随着他,一路从怒苍追到了荆州,又从荆州追到霸州,最后全挤上北京来啦……”造反者,人必反之,听得“那厮”下场颇惨,阿秀自是目瞪口呆,颤声道:“大叔,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那大汉苦笑道:“我是包打听,天下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阿秀不大相信,喃喃地道:“是么?那……那我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大汉露出了笑容,道:“当然知道”阿秀哼道:“吹牛我才不信你说,我叫什么名字?”那大汉微笑道:“你叫杨神秀,你娘是顾倩兮,外公叫顾嗣源,你时候住在豆浆铺,那时还叫顾神秀,对么?”阿秀张大了嘴,骇然道:“你……你怎么知道的……”那大汉道:“我会算命,只消掐指一算,什么都知道了”说着张开手掌,上下抖了抖,做法道:“嗯,我算算,你上个月还偷看你娘换衣服,对不?”阿秀脸上一红,低声道:“你……你好厉害,真的什么都知道……”那大汉哈哈大笑,甚是欢畅,正想追问些偷看细节,却突然止住了笑声,随即坐了起来,面色转为严肃阿秀低声道:“大叔,怎么了?”那大汉深深吸了口气,道:“镇国铁卫来了”阿秀咦了一声,不知什么是“镇国铁卫”,忙道:“是那个大掌柜来了么?”那大汉摇头道:“不是,我现今便像是一个火药桶,随时能炸死几千人他岂会过来与我赌命?现下来的都是些角色,无足轻重”阿秀松了口气:“那还怕什么?”那大汉并不多话,只掀开脚下一块石头,道:“兄弟,过来”阿秀俯身一看,却见墙边有处洞穴,那大汉附耳道:“从这儿出去,可以一路通到后院,你快走”阿秀笑道:“大叔,你还真坏,有密道也不说硬把我留在这儿”钻入洞里,果然见到一条甬道,长宽二尺,比想象来得宽敞些,他向前爬了几尺,不见那大汉跟来,便又退了出来,茫然道:“大叔,你不走么?”大汉摇头道:“不了,我出去只有糟,还是躲这儿好”阿秀情知如此,便点了点头,正要钻入洞里,却又停下脚来,那大汉皱眉道:“怎么不走了?忘了东西吗?”阿秀走上两步,握住那大汉的手,道:“大叔,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活着出来喔”那大汉本在擤鼻涕,陡听此言,不

  觉啊了一声,露出了笑容:“你……你希望我活下来吗?”阿秀用力点了点头:“是啊,你……你要好好的活着,将来我还要靠你去找我爹呢”那大汉俯身下来,单膝触地,伸手轻抚着阿秀,轻声道:“孩子,你已经找到了”阿秀愣住了:“什么啊?”那大汉别开头去,拍了拍他的屁股,道:“走,别在这儿耽搁”阿秀嗯了一声,扭捏地道:“那……那我走了……”大汉不愿再看他,只背着身子,不言不动,阿秀也没再回头了,只一路钻进洞里,正爬间,背后洞穴慢慢掩上了,听得铁脚大叔轻轻地道:“再见了,阿秀”阿秀咦了一声,回望来路,想要再看他一眼,铁脚大叔却已封住了洞口,再也看不到了一时之间,阿秀心里觉得怪怪的,只想爬将回去,再陪他说说话,可甬道窄,此时已难回身,茫茫然间,只能一路爬将出去钻出了密道,一股清凉空气扑面而来,随后见了一口大钟,然后又是几座罗汉像,阿秀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已经重回人世了他来到院中,正要找路离开,突听墙外传来说话:“前头停下”阿秀吓了一大跳,不知谁在喊着自己,正要停步,却听墙外传来脚步顿地声,哗地一声,又是一声,一波接着一波,由近而远,彷佛无止无尽,墙外不知来了多少人说话那人又喊道:“带天狗李”后头又有人道:“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喊声一波接一波下去,阿秀心下大惊,知道追兵已经来了,忙藏身罗汉像后,不敢稍动墙外脚步跌跌撞撞,好似来了一人,听那说话之人道:“天狗李,此地可有异味?”墙外传来一个害怕嗓音,想来便是天狗李了,听他低声道:“有啊,那味道是望城东去了,我方才便闻到了……”说话那人道:“是吗?那这儿有股尿臊味,你怎么没闻到?”墙外传来闻嗅声,大队人马嗅了几嗅,纷纷喊道:“是啊,有股怪味”不只墙外闻得到臊气,连阿秀也觉得臭了,心中便想:“完了,铁脚大叔撒尿太臭,味道可飘出来了”人人掩鼻喊臭,那天狗李却似鼻子坏了,只拼命嗅闻,不见其它,过得好半晌,终于改口道:“嗯,真有一股味道,我也闻到了……来,大家跟我来……这味道是往……”脚步声响,想来大队人马都要随他离开了,走不数步,猛听一人破口大骂:“天狗李,你怎么又望酒铺去了?”天狗李道:“那气味望酒铺去了啊……你闻……不信你闻……”正胡说间,猛听一个冷峻嗓音道:“天狗李,你一直在兜圈子,以为咱们不知道么?”阿秀听这

  说话声好熟,不由心下一惊,已认出这是“霍天龙”的嗓音天狗李倒也乖觉,便陪笑道:“那厮……那厮一直跑着,我……我也没法子……”“放你妈的屁”群情耸动间,大队人马喊了起来:“这子是怒匪细作咱们杀了他”天狗李犯了众怒,已要惨遭围殴,猛听背后传来喊叫声:“让路宋公迈宋老爵爷要过来了”脚步哗哗,人群好似分开了,阿秀撇眼去看,墙头处露出一顶官帽,看这人个头大得不能再大,帽头居然高过了墙顶,阿秀微微一惊,心道:“完了宋神刀来了,铁脚大叔死定了”宋公迈名气很响,京城百姓几乎无人不知,阿秀自也听过他的故事,晓得这人年轻时和怒匪打过仗,武功很是厉害喧哗声中,非但宋公迈到了,墙外还来了大批武林高手,好些人挤不下,便一一翻上墙来,坐于墙头歇息,想来轻功都不在那“霍天龙”之下那“宋神刀”嗓音有些疲惫,道:“几位差爷,咱们找了一整夜,现下都快中午了,还要再找下去么?”墙外传来嚅啮嗓音,官差们好似慌了手脚,竟都答不上话,良久良久,终于听得一人道:“宋老爵爷,请您稍安勿躁,咱们就快找到人了”“放屁一个时辰前你也是这么说到底还要找到什么时候?”、“是啊好多人都溜啦咱们为何还要留在这儿?”四下咒骂声大作,人人都喊了起来,这话倒也提醒了宋神刀,忙道:“对了,高天威呢?怎么不见了?”听得一人叹息道:“昨晚就跑了,和吕应裳溜去喝酒啦”“禽兽畜生贪生怕死的东西”墙外轰轰吵嚷,什么三教九流都来了,人人都在破口大骂忽听一人道:“师父,峨嵋、点苍都走了,咱们武当又何必再撑下去?这也走了”这声音平平淡淡,却盖住了四下喧嚣,话声送过墙来,院里的大钟微微嗡鸣,阿秀心下一惊:“好厉害这是谁啊?”正想间,墙外却传来轻咳,道:“枫儿,你别说话”这声音也很玄妙,明明墙外说话,却似在耳边声,再清楚不过了霎时之间,墙外便传来呐喊声:“大家让条路出来武当掌教真人元易道长要过来了”阿秀心下一惊,他虽说年纪幼,却也听过武林两大泰斗,一是少林,一是武当,没想这位“武当掌教”竟也在队伍中人群骚动一阵,想来那“元易道长”已到了队伍前头,听他道:“几位差爷,实不相瞒,咱们今夜还得上红螺寺面圣,没法这般无止无尽地找下去,你们给点主意,咱们还要上哪去?”“是啊找了一整夜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快说咱们还要上哪?”众

  人气愤大吼,都拿官差们出气了几名差人受逼不过,只得怒喊道:“天狗李滚过来”天狗李真可怜,听得脚步声大作,墙外拉拉扯扯,想来又让人拖了过来,听得差人们喝问道:“天狗李咱们方圆十里内全都绕遍了,你到底闻到味道没有?”“有啊……有啊……跟你说了,是望城东去了……”、“城东?城东便是永定河难道他跳进永定河里去了?”、“是啊……说不定真是……”猛听一人暴怒道:“臭子,不给你一点苦头吃,说不出真话来,来人用刑”脚步声大作,众官差想来都围了上来,听那“天狗李”杀猪似的叫了起来:“饶命啊饶命啊人真已竭尽全力了别打我啊”一片猪鸣狗叫间,忽听一个老迈的嗓音道:“巩正仪呢?还没走”宋公迈又说话了,四下便静了下来,听得一个怯怯的嗓音道:“爵爷,的在此”这话声带了几分惧意,阿秀虽未见到人,便觉得此人不称头听得宋神刀道:“巩老弟,咱们有话直说,饿鬼已经到了?”乍闻“饿鬼”二字,墙外突然无声无息,听不到半点声音只听“巩正仪”轻声道:“是饿鬼黎明时已经围城了”此言一出,好似点燃了火药,墙外顿又炸了起来:“王八蛋你怎不早说?”、“混帐难怪西郊一早尽在敲锣”、“操”、“干”一片吵闹中,不知是谁喊了起来:“逃逃京城守不住啦大伙儿快逃出城啊”“全都给老夫……住口”猛听一声狂啸,其声如雷,排山倒海,直震得屋瓦喀喀作响,阿秀也急忙掩上耳孔,飕飕抖听得宋公迈深深吸了口气,道:“巩老弟,城外是伍定远的地头,他守得住、守不住,宋某管不着,我这儿只请问一句,你上头到底要咱们找到几时?便这般无止无尽地搜下去?”“嗯……这个……这个……”巩正仪支支吾吾,始终没作声,宋公迈冷冷便道:“巩老弟,你要不吭气,老夫现下便走”过得良久,那巩正仪总算应声了:“回……回爵爷的话,咱们……咱们上头确实有个吩咐,说客栈弟兄只需找到正午,午时一过,那也不必找了……”众人愕然道:“不必找了?”巩正仪嗯了一声:“找到了也没用……”一片惊疑间,墙外人人议论不休,却又听一声怒吼传来:“巩正仪睁开你的昏花老眼看看你的上头便是我啊谁说咱们只需找到正午的?我说咱们得找到晚间”、“为何是晚间?干脆找到明年元宵岂不是好?”、“你是官、我是官?”吵骂声中,墙外却又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竟有人械斗起来,阿秀眨了眨眼,这才晓得天下为何会乱成这样,原来乱源便出在这帮大侠身上了众人打起了群架,宋公迈却是平静如常,道:“也罢,就听你的现下什么时候了?”一人答道:“差不多午时了”宋公迈道:“如此也好,等钟楼敲响,午时一到,大伙儿便做鸟兽散,想逃的便逃,想走的便走,不必在此磨耗元易道兄、灵音大师,你俩以为如何?”听得“灵音大师”也在此地,阿秀心下暗惊,知道这人便是爹爹的师兄,武功高得离奇,一会儿铁脚大叔若是正面遭遇了,岂有生路?他心里暗暗害怕,只想为大叔通风报信,可官差们就在墙外,万一被人觉,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正烦恼间,突然墙外传来追逐声,听得有人叫道:“抓住他天狗李跑了”砰地一声,有人摔倒在地,随即传来踢打声,听得一人吼骂道:“想跑?这么多高手在这儿,你能望哪跑?快闻这儿有没那厮的味道?”墙外传来嗅闻声,听那“天狗李”低声道:“有啊……那味道望大明门去了”“放你妈的屁方才说是去城东现下又去了大明门?我还去了南天门哪”、“,老子整夜没睡,先杀你出气”耳光抽打之中,“天狗李”哭了起来:“等等、等等、我闻到了,那味道就在对街……”脚步杂沓,大队人马认明了方位,便又要开拔了,只见那顶高高的官帽经过了围墙,随即微微一顿,听得宋公迈沈吟道:“等等,咱们经过这废宅几次了?”一人接口道:“从昨晚到今日,已是第六回”宋公迈道:“咱们进去搜过几次了?”此言一出,墙外没声音了,想来人人都察觉不对猛听“砰”地大响,围墙轰然坍塌,泥沙纷飞中,现出了一名和尚,看他身穿袈裟,双掌平推,这人阿秀竟也认识,却是爹爹的师弟“灵玄大师”,不旋踵,墙上又翻过几人,有似壁虎游墙者,有似飞鸟掠空者、有似蚂蚱蹦跳者,各有本领、各怀异能轰隆之声此起彼落,围墙坍了一大片,各路人马全都现身了,阿秀偷眼去看,只见宋公迈当头走着,背后跟随无数高手,有仙风瘦骨的道士、有一袭长袍的大侠,多的是各路衙门的官差,至于那“蛇枪”霍天龙、张胖子,自也随在队伍当中,望来并不起眼满场高手如云,提拂尘、负长剑,持火枪,全数进驻了后院,威势非常只见一名大捕头跨入院中,凛然道:“来人带天狗李”背后官差喝道:“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带天狗李……”喊声相继而下,不旋踵,院外传来喊声:“天狗李跑了”“天狗李跑了……天狗李跑了……”呼喊接踵而回,一名差人回

  报道:“启禀捕头,天狗李已经跑了”那大捕头暴怒道:“跑了不会去追吗?混蛋”众官差慌慌张张,正要追人,却见一人举手拦住,阿秀眼里看得明白,此人正是宋公迈听他道:“不必追了,那厮便在此地”众人恍然大悟,才知天狗李何以大兜圈子,他早就知道“那厮”藏身在此,故而远远避开全场都静了下来那大捕头行上一步,沈声道:“诸位大侠蝗虫若要起飞,必有一只向导领路为了千千万万的京城百姓,我等务须在此奋战,虽死无憾”当当当、当当当,远处不知谁敲起了铜锣,已然下令开打宋公迈暴喝一声:“元易道长请你守住后门灵音大师,请率众僧过去前门余人随我上前”奋起八十老身,便朝鬼屋走入,岂料走了几步,背后迟迟听不闻声息,回头去看,武林高手们竟是你看我、我看你,鸦雀无声宋公迈心下恼火,转身训斥:“少壮不负英雄志,侠者之誓,为民除害你们却是怕什么?”还待骂人,却听背后传来静静的嗓音:“说得好”众人凝目急看,宋公迈背后竟多了几个黑衣人,前后左右各一名,总计六人藏蒙面,个个携兵带械“魔王来啦”众人一声喊,正要掉头逃命,宋公迈急忙喝道:“且慢”他向后一纵,拉住一名官差,低声道:“巩正仪,这是你们的人么?”那官差驼背弯腰,苦着一张老脸,却原来便是先前说话的那位“巩正仪”只见他点了点头,朝宋爵爷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宋公迈脸色大变,忙退开几步,深深吸了口气余人是惊疑惶恐,迟迟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元易道长咳了一声,拱手道:“几位朋友,你们若有什么吩咐,还请示下如何?”“奉上喻”六名黑衣人肃身挺腰,同声大喝,众人吓了一跳,不知他们要做些什么,却见一名黑衣人离众上前,淡然道:“奉上喻我等特来转告一条消息,请诸位同道细听了”传闻中的黑衣人现身说话,全场自是静如深夜,谁也不敢作声,那人藏住了面貌,只露出一双冷眼,环顾全场,静静地道:“昨夜子时,我方已于万福楼截获此人,双方大战一场,点子受我军全力围攻,业已负伤”听得此言,江湖群豪矍然一惊,人群里已是议论纷纷宋公迈沈声道:“朋友此言当真?”黑衣人道:“千真万确那厮正午之前,经脉瘫痪,武功全废爵爷若是不信,只管去问大掌柜”话声一出,人群里竟是轰轰吵响,猛听一名官差喊道:“朝廷有旨谁能砍下那厮的脑袋,爵赐关内侯、赏黄金十万两富贵荣华,就在眼前”“冲啊杀

  啊”宋公迈脚步还没动,霎时各路大侠狂奔上前,反而把他挤到后头去了落水狗在前,人人争先恐后,一路杀入了鬼屋中,霎时破屋坏墙,奋不顾身,都在搜捕要犯下落,那霍天龙、张胖子也忙了起来,一个寻找放枪之处,一个磨刀霍霍,只等着坐收渔利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众家高手如狼似虎,人人拼了老命,等着当那“关内侯”,阿秀心里担忧,加不能走了,便躲在罗汉像后,暗暗为那位“铁脚大叔”祝祷破屋里人声喧哗,宛如闹市,料来无须片刻,便能找到铁脚大叔的踪影正吵闹间,猛听“碰”地一声,地底深处传来敲打声,似有什么东西要爬将出来,众人吓了一跳,便又一逃出屋外,躲到宋公迈背后“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地底异响频传,彷佛魔王将出人人心跳加快,掌心出汗,那张胖子本还等着捡便宜,此刻也逃入草丛之中,浑身抖转看霍天龙,早已攀到对过屋顶上,谁知是要放冷枪、还是要拔腿跑?病死的骆驼比马大,一片寒蝉间,众高手谁也不敢妄动,猛听一声清啸,一名少年越众而出,朗声道:“武当郁丹枫在此还请朋友现身相会如何?”猛听“轰隆”一声大响,地下沙尘飞扬,好似窜出了什么怪物,众人“啊呀”惊呼,纷纷向后退开,那郁丹枫也不禁双手护住脸面,双足向地一点,向后飘开了三丈一阵惊天动地过后,四下却没声响了,唯有漫天沙尘飞舞,众人惊疑不定,都不知生了何事,阿秀也是大感骇然,正察看间,肩头却让人拍了拍,回头一望,惊见一条大汉竖指唇边,示意噤声,随即慢慢爬入了长草堆里,打算一路溜逃阿秀呆住了看那大汉实在高明,一招“声东击西”使出,弄个震天价响,自己却来个“金蝉脱壳”,打算悄悄逃命只见他心爬入草丛,爬不数步,长草哗哗,一名胖子却从中窜了出来,嘴里高声惨叫:“坏人来了啊救命啊快来人啊”众人回头急看,惊见草丛里蹲着一人,鬼鬼祟祟,背后还满是刺花,岂不便是“那厮”是谁?“杀啊”几名道士飞身而上,半空拔剑出鞘,身法精彩之至,那灵玄大师是双掌前撑,喝地一声过后,运起了“大力金刚掌”,其余大批官差、武林耆宿也提起兵器,将敌寇层层包围阿秀明白那大汉即将身死,霎时便也掉头飞奔而去,忍泪闭眼:“铁脚大叔,再见了”正要洒下泪来,耳中却听得狂笑声大作:“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阿秀呆呆回头,只见铁脚大叔昂大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只见他魁梧高大,约莫八尺四五,背

  后刺了一幅飞虎,其势豪迈之至,却也不免凶狠之极,宛如猛虎出丘,大踏步而来“糟了……”众人怕了起来,原本出招的停手了,原本停手的退后了,至于本就在退后的,则是就地趴下,把自己伪作了一具死尸一片惊恐间,那大汉昂阔步,仰天豪笑,一路行向了人群,突然目光一掠,停在了一个高大老者的脸上,嘿嘿笑道:“宋爵爷,久违啦”四下全是牙关颤抖声,宋公迈也是脸色铁青,嘶哑地道:“将军……别来无恙”在众人的注视下,那大汉扭了扭颈子,道:“好了,废话少说,你们要轮着上?还是一起上?”阿秀暗暗诧异,适才听铁脚大叔自己提起,明明他正午前武功全失,这当口怎又精力弥漫、主动搦战?仰头来看日轮,那太阳躲在雪云之后,也不知是否升到了天顶,一旁宋公迈自也惊疑不定,其余高手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此刻,谁也不清楚是否正午,也没人晓得“那厮”究竟有无负伤,只知他赤膊上身,环顾场中,透出一身霸悍之气,虽有千百人在此,竟无一人敢上前应战万籁俱寂中,忽听脚步声响,一名少年步出人群,微微吐纳,道:“老头,武当郁丹枫在此,陪你玩个两招”那大汉目光斜飘,笑道:“什么枫?”那人道:“郁丹枫”那大汉懒懒地道:“听都没听过”那“郁丹枫”怒容大现,正要大步上前,却让一名中年道士拦住了,听他附耳道:“不要轻举妄动,仔细看看周遭”那少年微感纳闷,左右望了望,突然觉一件事,那六名黑衣人不见了不只黑衣人不见了,连那“巩正仪”也消失了,此刻不单郁丹枫起了疑心,其余高手也察觉了不对劲“那厮”若真个负伤了,这帮黑衣人为何不自己上?却反而把场面交给了别人?莫非“那厮”身上有毒?还是地下埋了一桶炸药?还是怎地?那中年道士便是武当掌教“元易”,他见众人望着自己师徒,当即一声清啸,喝道:“枫儿武林里长幼有序,本属应然你虽想铲奸锄恶,为百姓做番事业,岂难道几位前辈就不想么?”把手一摆,朗声道:“天下武功出少林论资排辈,我武当真武观自该礼让嵩山少林”众家好汉闻言一愣,看武当与少林争雄百年,平日明争暗斗,这当口却让贤了,那“灵玄大师”咳了一声,便道:“也好这场便由我少林打头阵”行上前去,正要出手,待见那铁脚大汉舔了舔嘴,嘿嘿狞笑灵玄心头大感不祥,便又退了回来,合十道:“阿弥陀佛,将军世之虎将,素有英名,僧妄图以一对一,不免有辱将军盛名”那大汉

  笑道:“好啦,废话少说,你要上多少人?”灵玄默然低头,背后同门行了上来,齐声道:“我等少林十二僧,联袂向将军请教”听得十二僧同上,那大汉却是神色自若,径道:“灵音大师呢?也要一起上么?”一名矮老僧步出人群,合十道:“阿弥陀佛,为了京城百姓,贫僧斗胆,也来拜领施主的高招”说话间微微吐气,双手微微向前一推,指节内收,正是了他的成名绝技:“大悲降魔杵”眼看灵音潜运神功,场内自是一片哗然,那灵玄也把掌心向上,扎下马步,拿出了佛门根本掌印:“大力金刚掌”少林高僧打了头阵,人人士气大振,只见霍天龙纵上了对过民房,手持短枪,远处官差也提起了弓弩,对准了场内,都要为少林僧众援手那元易道长却拉住了徒弟,示意他不可妄动双方正要决战,那大汉却笑了笑,道:“灵音大师,动手之前,我想请教你一事,可以么?”灵音合十道:“阿弥陀佛只消无害于天下万民,无碍于京城百姓,老衲自当回答”那大汉微笑道:“你别担心,我只想请问你三个字……”霎时手指穹苍,暴吼道:“何谓佛”吼声一出,四下满是回音:“何谓佛……何谓佛……何谓佛……”灵音自也愣了,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正要合十回话,灵玄却附耳过来,低声道:“师兄,这厮善使邪术,定是要扰你心神,千万不要应答”灵音微见迟疑,欲言又止间,那大汉又道:“灵音大师,你少林寺里全是假仁假义的贼秃,白日拜佛,夜间宿娼,只有你一个真和尚你说,何谓佛?”灵音咳了一声,答道:“信心即佛”那大汉冷冷地道:“何谓信心?”灵音道:“佛曰,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那大汉哦了一声,又道:“何谓佛心?”灵音双手合十,道:“禅是佛心,教是佛语,教则惟传一心法,禅则惟传见性法……”阿秀一旁偷看,只见那大汉嗯嗯点头,不住称是,眼角却在留意脚下影子,霎时心下一醒:“好啊铁脚大叔要磨耗时光”阿秀虽是十岁孩,脑袋却比这帮大人清楚,自知那大汉要东拉西扯,只等熬过午时,便能恢复武功那灵音却犹在梦中,兀自长篇大论:“是故达摩南天竺国,来至中华传上乘一心法,令汝等开悟,以使众生得佛性……”说了良久,终于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僧说法已毕,还请施主赐招”午时未到,佛法却提前说完了,阿秀满头冷汗,正感担忧间,那大汉却是笑了笑,道:“可惜啊可惜,似大师这般得道高僧,死一个、少一个,

  我倒舍不得动手了”灵音道:“人生在世,各有缘法,施主不必客气”那大汉哈哈大笑,双手握拳,正要大步行来,忽又道:“等等,大师适才说到佛心,可否再解释明白些?”灵音不疑有它,正要再说佛法,一旁灵玄却已按耐不住,暴喝道:“兀你那厮休来戏弄我师兄且吃灵玄一招”双手一晃,运起了“大力金刚掌”,正要劈出,却听那大汉厉声道:“灵玄你为何要害死天绝神僧?”那灵玄大吃一惊,饶他功力深厚,脚步还是向后摔跌,颤声道:“你胡说什么?”那大汉冷冷地道:“灵玄,你们少林长年嫁祸于我,说什么天绝大师死于我手……”嗓音一提,厉声道:“你说你为何要害死天绝大师”灵玄骇然道:“我……我不知道……”那大汉森然道:“不知道?就凭这三字,你便想骗过自己的良心?灵玄你明知密谋在先,袖手旁观于后,任凭天绝大师死于人之手,却与你亲手所弑何异?你过来杀了我之后,你便能杜了天下人的悠悠众口”灵玄慌张害怕,竟是语带哭音:“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那大汉仰天狂笑,甚是豪迈,正要再加训斥,突然鼻中一热,流下两行红血,望来直若鼻涕也似眼看众人愣住了,阿秀则是心下惨然:“完了,露出马脚啦”练武之人,气血内藏,什么时候会流鼻血了?果不其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霎时全都醒了过来,暴怒道:“这家伙要磨耗时光”灵玄气得牙关颤抖:“兀你那厮……今番杀不了你,我岂有颜面见我天绝师叔于地下?”“为了天下万民”元易道长拔剑向天,厉声道:“大伙儿——并肩子冲啊”“杀啊”、“冲啊”眼看那大汉原是纸糊的,什么武功都没有官差生气了,张胖子怒了,连元易道长也拔剑了,人人奔向前来,刀光剑闪,枪戳掌击,当真无所不为,那霍天龙是守株待兔,只等着乱军中射上一枪这下完了,那大汉流了鼻血,已然道出一切秘密眼看刀剑齐施,随时都要命丧黄泉,猛听“当”、“当”之声大作,钟声竟已响起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午时到了,大汉双手叉腰,仰天狂笑,声势直上九重云霄,怕连嫦娥仙女听见了,也要花容失色“妈呀”众人放声呐喊,收招的收招、止步的止步,跑得慢的还摔倒在地,哭爹叫娘午时一过,“那厮”经脉全开,阴阳六经已然龙虎交会,水乳交融,登使他再次攀上天顶五岳,成了当世第一大魔头众人惊惶哭喊,正要窜逃,猛听一人喊道:“等等大家瞧那儿”众人把目光一转,惊见一名孩童脸色苍白,手持石块,站在一口大钟旁,却是他在那儿乱敲了张胖子暴怒道:“又是这鬼”众官差怒道:“该死的东西”眼见钟声是打这儿来的,人人都是恼羞成怒,哭叫的拭泪了,拭泪的眼红了,眼红的拔刀了“为了十万两黄金”张胖子提起了大斧头,第一个奔上前去,暴吼道:“杀啊”“杀啊”、“冲啊”、“我的关内侯啊”众人连番让人愚弄,个个奋不顾身,已如狂也似,都等着将这人五马分尸那大汉没救了,这儿是武当高手,那儿是少林高僧,兵刃纷至沓来,棍棒如雨而下,如何还有命在?猛听“碰”地一响,枪声大作,霍天龙抢先开出了一枪,正要捷足先登、第一个拿下“关内侯”宝座,突然间,枪声略显黯淡,远方传来了几声……“当……”、“当……”远方钟声悠扬,当地一声,又是一声,带来了清幽古意,众人不由为之一愣,转看阿秀那鬼,却只呆坐在地下,离得那口大钟老远,并未偷鸡摸狗这钟声是由北门的“钟楼大街”而来,这条街上有一口巨钟,相传是“永乐大帝”所铸,高挂城楼,按时报讯,百年如一日,从未误差当当巨响之中,众人吞了口寒沫,还没来得及开溜,却听那大汉嘴里喀喇喇地咬着东西,含浑地道:“该吃午饭啦……”噗地一声,枪子儿从嘴里吐了出来,只见那大汉满身红光,微微晕扩,复又收拢,深深一个吐纳过后,便上下挥舞着手臂,自朝灵玄大师招了招手:“老弟,吃过午饭了吗?”灵玄咬牙道:“我……我……”那大汉学着他的口气,畏畏缩缩地道:“我……我……你……你……”呵呵笑道:“有话想说,去跟天绝老贼说”抓住了灵玄的衣襟,喝啊一声怒吼,便将他举过肩头,咻地一声,远远抛了出去一声闷哼过后,远处传来“啊”地一声惨叫,阿秀转头去望,只见霍天龙从房顶上掉落下来,转看灵玄大师,却还半空飞着,不知要坠到何处那大汉朝掌中呵了呵暖气,寒颤道:“怪怪,都正月了,还这么冷”他舔了舔嘴,突然望向一名官差,道:“喂、你,把衣服脱了”那官差全身抖,还在那儿东张西望,那大汉怒道:“还看别人?就是你快把衣服脱了”那官差哭道:“壮士饶命我……我不懂那套……”那大汉厉声道:“快脱”怒吼一出,宛如龙吟虎啸,连阿秀也害怕不已,赶忙遮住双耳几十名官差欲哭无泪,便在大捕头的带领下,人人当众脱衣解裤,蔚为奇观那大汉打着赤膊,自在地

  下挑选合身衣裳,正试穿间,忽听背后呼吸声有异,听得一人森然道:“朋友……你把咱们当成什么了?”金光大现中,耳中听到:“武当郁丹枫……”一人奋起双掌,厉声道:“恭请赐招”砰地一声大响,那厮身子直飞了出去,堪堪过了两丈远近,这才撞上了那口大钟,随即滚跌在地宋公迈见机不可失,忙提了宝刀,飞身过去,厉声道:“神刀劲”宋神刀老而靡坚,运起毕生功劲,提刀纵砍,猛听“嗡”地大响,“那厮”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里竟然提着那口大钟,挡下宋公迈的宝刀巨钟嗡嗡大响,震得人人耳鼓麻看这口大钟重逾千斤,却让那厮单手提起,天下有这等神力的,屈指可数满场骇然间,只见“那厮”提了口真气,右臂向后,大钟也随之后掠五尺,一阵烈风扑面而至,千斤大钟便朝宋公迈脸上撞来“神刀劲”宋公迈凄厉怪吼,提刀对砍,正等着刀断人亡,却听“当”地巨响,眼前火光四溅,宋公迈身边多了一名老僧,手持铁杵,正是达摩院座“灵音大师”出手了看灵音来得好快,眼看宋神刀难以为继,当即一个箭步抢上,与他并肩挡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只是“那厮”神力惊人,听他深深吐纳,全身散火焰般的气息,把大钟一提,再次撞来“当当当当当当”一连九声,巨钟嗡嗡大响,连撞九记,一波未息、一波又至,两名前辈接得了一招,接不了第二招,虎口早已麻,脚下是连连后退,竟连片刻也抵挡不住“神刀劲”、“神刀劲”宋公迈仰天大吼,却是越叫越没劲,他自知命在旦夕,只能回目向后,盼有同道出手相助,哪晓得一望之下,背后同道或拔腿狂奔、或翻墙而走,义气点的还来搀扶跌倒的,不忘喊道:“老张我俩一起逃咱绝不会舍下你的”“神刀劲”宋公迈悲伤呐喊,似成人间绝响,正等着断送老命,却听背后传来怒喝声:“老头别哭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当地一声金响,一人双手张开,架住了巨钟,厉声道:“武当——纯阳功”喊声一出,内力排山倒海而来,一时间“明堂穴”金光大现,衣袍宝光窜流,仗着天下隐仙第一神功,竟然抱住了巨钟,压得大魔头逐步后退“枫儿”那元易道长躲得老远,口中却还拼命呐喊:“千万别淌这混水快走”初生之犊不畏虎,长了犄角反怕狼来人正是郁丹枫,也是他血气方刚,年少冲动,便对师父的喊声不理不睬,当下拿出了英雄肝胆,便与灵音、宋公迈共御强敌这三大高手各有各的护身绝学,一是八十耆宿,一是少林神僧,还一个是

  武当不世出的少年奇才,三人成虎,力达万斤,谁也抵挡不住郁丹枫深深吐纳,自知机不可失,须得趁胜追击,霎时“喝”地一声,竟将整口巨钟举过了肩,正要抛将出去,背后却让人拍了拍,赞道:“年轻人,力气不啊”郁丹枫大骇回头,只见“那厮”早已放开巨钟,无声无息来到背后转看“宋神刀”,却已翻过了围墙,骇然狂走,身法快得不可思议至于那位灵音大师,则是低头念弥陀,好似替自己念起了往生咒郁丹枫又惊又急,正要反足踢出,突然手上一个脱力,整口大钟落了下来,将他罩到了里头,只听“那厮”笑道:“来,送你去见张三丰”把脚一踢,咚地隆咚,整口大钟滚出了围墙,来到了下坡路,轰隆隆地直滚下去,消失不见了“枫儿枫儿”那元易道长大惊大喊,也是怕爱徒英年早逝了,忙一路追了过去眼看全场跑得一个不剩,铁脚大汉哈哈大笑,便又捡起官差脱下的衣裳,自顾自地穿了起来阿秀胆战心惊,正要从草丛里悄悄爬走,突然背心一紧,竟让人一把提了起来,听那大汉笑道:“兄弟,咱俩又见面啦”阿秀抖苦笑:“铁……铁脚大叔,你……你好啊……”那大汉笑道:“方才谢谢你了若没你这和尚为我撞钟,恐怕他们真为我送终啦”阿秀陪笑道:“不谢、不谢,大叔您随便逛逛,京城很好玩的,我……我先回家了……”正要开溜,却又被拖了回来,大惊道:“大叔,你……你要干什么?”那大汉笑道:“别怕,你方才不是说要找你爹么?咱这就带你去找人”阿秀此时魂飞魄散,哪还管谁是他爹?颤声道:“不……不用了……我……我要去找我娘……”“好啊”那大汉喜道:“我刚巧也要找你娘,来,咱俩一起去红螺寺玩玩,一会儿找到你娘,便来个合家大团圆”阿秀寒声道:“合……合家团圆?”“没错”铁脚大汉微笑道:“你每到年初一,不都得去红螺寺见个人?那是谁?”阿秀大惊道:“汤圆姑妈?你……你怎么认得她的?”大汉道:“宜花院里相好的”“哈哈哈哈哈哈”铁脚大汉仰头直笑了起来,不顾阿秀还在哭着,便将他夹到了腋下,铁脚向前一踢,轰隆巨响传过,围墙已然倒塌,随即大踏步走了出去街上行人见了,莫不哭爹叫娘、四散奔逃,想来明早都要上庙里收惊去了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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