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修罗本相_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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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修罗本相

  相传雪花有诸般名色,随着天候日寒,镩数越多,有一片、两片、三片、形状各自不一,不过到了最冷的大寒时节,阴气凝结,天上降下的雪花必然六镩全开,又称“六出”。

  六缵是最多了,再来无论多冷,雪晶之瓣也不会再多,因而有一种说法生出,天下至阴的数儿,正是“六”。说来也巧,蜜蜂要想盖巢,当以“六”、雪花要想无尽蔓延,亦得以“六”。故而易经又说:“初六、履霜坚冰至”,又说:“用六、万物滋生,乃顺承天”。意思便是说“六”是全阴之物,唯有至阴,方能为天下谷,乃至于包覆万物。

  易经里之阴之数是“六”,那至阳之数是什么呢?答案是“九”。

  大哉乾元,其数用九,周易第一卦,其数便是“九”,九是天下最高的阳数,鼎有三足,人有四肢,梅花五瓣、雪花六出,月以七为旬,蜘蛛有八足,唯独“九”在世上找不到对应之物,所以易经为“九”找了一个模样,称为:“龙”。

  面前便有一只龙,他的左掌在前,一指上举,余指内屈,形如“九”,右掌五指撑开,其数为“五”,左九右五,天尊地势,这是一只“龙掌”。

  此人稍一站起,猛听楼下脚步声响,砰砰作响,只见楼梯里钻出了一个又一个黑衣人,诸人行入屋中,向旁一分,随即躬身喊话:“参见四当家!”

  “镇国铁卫”主力开到,原来屠凌心、赤足巨人不过是前锋而已,后头却还有一波又一波大援接踵而至。眼看那老家丁起身了,那赤足巨人好似责任已了,便已退到了一旁,屠凌心也已躬身退让,不敢争先,各自退到了鬼众行伍之中。

  眼见黑衣鬼众成了偌大一群,竟将楼板站得满了。宋通明等人自又吓了一跳。一发向后退去,那老家丁却是一脸怡然,笑道:“别怕、别怕、站着不要动。”

  老家丁越是要大结别怕,众人越是怕得厉害,四下一片屏息,那老家丁神情更显悠哉,只见他脸上含笑,缓缓走上前来,低头打量崇卿的龙手,嘻嘻笑道:“了不起,了不起,这天山武学非得三花盖顶之人来练,否则碰者必死,谁晓得你连龙手也练出来了,当真让人叹为观止了。”

  “这不叫龙手……”伍崇卿冷冷地道:“这叫龙神聚光掌。”老家丁笑道:“随你说吧!倒是你现下算是黑龙呢?还是白龙啊?”伍崇卿森然道:“你放马过来,自然知晓。”

  “黄赤苍白黑”,真龙五彩,看崇卿满面杀气,双臂紫光也隐隐散发掌毒,架式非同可,那老家丁却是不以为意,笑道:“别急、别急,杀人放火这种事,咱们可以慢慢来。

  眼看那老家丁谈笑自若,模样大是不凡,祝康自是暗暗惊讶,他附耳到赤川子耳边,低声道:“道长,这……这人到底是谁啊?”赤川子颤声道:“别问我……我不知道……”

  正低声商议间,却给那老家丁发觉了,听他道:“赤川道兄,怎么几年没见面,你就忘了我啊?”赤川子一辈子龙套,此时竟给人叫破名号,自是如丧考妣,颤声道:“你……你认得我么?”那老家丁笑道:“道兄是点苍七雄之一,算是西南武林的金招牌,我怎会不认得?”

  听得自己原来武功奇高,赤川子颤声道:“误会!天大的误会!贫道喝酒吃饭威震西南,打架是不大行的……”那老家丁叹道:“你到底记不记得我?在下姓金啊!您想不起来了么?”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您……您就是太上老君的好朋友,金老爷大神君……”赤川子怕得发抖,就差没喊出一声爹,自是谁也认不得了,那老家丁笑了笑,掌下“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但见那黄金指环沿刃抚下,须臾间霜凝冰结,剑面竟成雾花花一片。

  这手功力显露,全场老将无不震动,只听赤川子呜呜悲泣,宋通明则是摇头苦笑,祝康忙道:“你们别哼哼哈哈的,他……他到底是谁啊?”

  “剑寒……金淩霜!”苏颖超叹了口气,拱手道:“真是久违了。”

  “金淩霜”三字一出,全场都是为之一震,想起“剑神”在世的凶狠,祝康不禁浑身发抖,颤声道:“没道理啊?你们……你们这些人不是早死光了?怎又跑出来啦?”

  听得这个“死”字,屠凌心不由仰天狂笑,震得屋瓦隐隐作响,声势甚为惊人,金淩霜却没多说什么?只笑了一笑,便从怀里取出了一块干布,自在擦抹长剑,模样透着一股清闲。

  昔年江充与卓凌昭反目,竟然灭绝昆仑满门,事隔十年,正统复辟,景泰覆灭,这“剑寒”、“剑蛊”两大高手却相继现身,非但好端端的活在人世,武功好似还更精强了。

  赤川子生平最是胆,陡见昆仑暴徒死而复生,尿频毛病顿时犯上,忙走到金淩霜身边,躬身道:“恭喜金神君死而复生,老道这里先向您贺声喜,不过我有些尿急,怕得先走一步,不能陪您叙旧了。”说着朝包厢里大声来喊:“掌柜的,敢问茅厕怎么走?”

  包厢里传来呜呜啜泣:“在一楼戏台转角处,出院子便见到了。”

  “多谢、多谢”武林中弃友逃亡之事屡见不鲜,尿遁倒是头一回,赤川子挥手告别,哈哈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祝各位兔儿年行大运,老道先走一步啊。”他胡说八道一阵,便缩头害怕,悄悄从黑衣鬼众旁走过,打算一路溜逃。

  啪的一声响,肩头上拍放了一只冷掌,赤川子回头一看,惊见屠凌心目光凶残,只朝着自己斜瞄,他怕了起来,还不及朝后退开,脑门却又给拍了拍,抬头去望,猛见赤足巨人俯身弯腰,龇牙咧嘴,赤川子欲哭无泪,身上忽然抖了一抖,冷战不休,听得屠凌心森然笑道:“还想尿么?”

  “已经尿过了。”赤川子含泪啜泣,便湿漉漉地走到了祝康身边,不忘抖一抖湿裤子。

  眼看黑衣恶鬼霸道之至,竟不许任何人离去,苏颖超忍无可忍,正要上前喝话,金淩霜却笑了一笑:“苏少侠,劝你不必出这个头,咱们要找的人是……”黄金指环举起,向前点出,道:“他!”

  黄金指环点出,大批黑衣人退向窗口,挡住了伍崇卿的逃生之路,屠凌心与赤足巨人也占据左右两翼,随时准备上前包抄,金淩霜淡淡地道:“不想淌混水的,退到一旁去。”话才出口,祝康、赤川子、宋通明三人赶紧靠墙站好,排作一行,苏颖超虽说紧握剑柄,哲尔丹也是双拳握拳,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金淩霜清场了,不过他并不急于动手,只放落了干布,在剑上弹了一弹,发出了嗡嗡声响,轻声道:“龙影,动手之前,可否先聊个几句?”金淩霜气定神闲,显得胜券在握。伍崇卿面上闪过紫光,沉声道:“你想聊什么?”金淩霜微笑道:“聊聊你拿走了什么东西?”

  看今夜自屠凌心闯入,乃至于巨人驾临,人人都在追问“东西”的下落,卢云虽不解对方欲夺何物,却也晓得那东西必定要紧异常,这才引得黑衣鬼众倾巢而出,一时人人屏气凝神,都是目望崇卿,要听他如何回答。

  “什……么……”伍崇卿眯起了凶眼,神色轻蔑,冷笑道:“东西!”

  少年郎桀骜不驯,不忘朝地下吐了口黄痰,屠凌心立时手按剑柄,嘶嘶冷笑:“什……”话声一出,其余黑衣人旋即双握,叩得关节清脆作响,森然呼应:“么……”

  “东……西……”恶魔巨人睁足了水牛圆眼,狂声怒啸,一众黑衣人如临大敌,或伸手入怀,或弯背俯腰,再听得屋顶上脚步杂沓,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敌方高手倾巢而出,无论他们要的是什么东西,都是志在必得。

  此时此刻:“万福楼”里内外包夹,楼外隐伏了大批箭手,人人以强弓硬弩指向了窗口,不许任何人跳窗逃生,至于楼梯通道,更给一群硬底子高手把持住了。不过伍崇卿还有一线生机,只见他慢慢调匀呼吸,身法越来越轻,腿力越来越强,双手的紫光也益发耀眼,仗着这身“龙形九似”,纵使身陷重围,他也还能放手一搏。

  卢云心里忖量,自知敌方高手太众,崇卿身手再强,却也绝难突围而出。他心下盘算,看一会儿自己不出手则已,一旦下场出招,便得把全场高手一次制住。当下潜心静气,把身形气息藏得一点不露,准备打敌方一个措手不及。

  黑衣鬼众大军压境,压住了伍崇卿的气焰,场面静了下拉,只听金淩霜叹道:“龙影,跟你说正格的,我实在不想杀你。”伍崇卿冷笑道:“是么?”

  金淩霜把长剑收入了鞘里,道:“念在令尊为国为民的份上,这里没人想为难你。”听得金淩霜提及伍定远,卢云自是心下一凛,宋通明等人则是面泛笑容,都想:“这可有救啦!”

  伍定远其人百折不挠,举世知名,想他当年还是个捕头,那燕陵镖局与他无亲无故,却能让他弃官亡命,屡犯剑神,不死不休,今夜金淩霜若敢害他儿子,那真是百世深仇,万年不解了。

  先前众人欲与崇卿为敌,莫不忌惮他背后这座大靠山,可现下场面反了过来,向到“一代真龙”的威名,无不喜形于色,伍崇卿却是毫不领情,听他森然道:“金老贼!咱俩要打便打,你却扯我爹爹做什么?”金淩霜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令尊劳苦功高,乃是天下楷模,他要是听说儿子误入了歧途,可不知有多生气了。”

  “生气?”伍崇卿哈哈笑了起来:“他要真有点脾气,他也不会叫做伍……”

  “伍”字才出:“真龙”一个筋斗翻过,看他上身赤膊,腰间红带却已半空飞舞,带出了长长一条红影,直朝昆仑老将而去。

  金淩霜大意了,双方虽说相距两丈,可在“龙形九似”之前,两丈距离却似伸手可过,只见伍崇卿势道越来越快、身影顿成黑朦朦一团,眨眼间连飞一丈五尺,已至金淩霜面前,转看“剑寒”手中长剑,却还垂向地下,应变之速大大不及。

  “定!”始把这个字喊过,崇卿回身起脚,五尺、四尺、渐渐三尺、二尺,飞脚来到金淩霜面前一寸,黄金指环总算也摸上了剑柄,正待拔剑出鞘,猛听崇卿一声吼:“远!”

  “伍定远”三字道出,砰的一声闷响,伍崇卿左腿放落,右脚起转,凭着空中换腿的高超体技,已在“剑寒”胸口上重重印了一脚。众人正要喝彩,崇卿的第二腿又来了,这回他也更狠更毒,凭着先前一踢之力,身子竟又弹高了数尺:“当”的一声清响,鞋尖亮出了寒刀,伍崇卿半空一个回旋,便朝金淩霜的喉头削去。

  金淩霜的身手其实不慢,身为昆仑元老,岂无快招御敌?只是伍崇卿太快了,过去哲尔丹、苏颖超与他动手,都曾尝过这种苦头,自知他拳快腿重,趋退若神,一旦到了贴身肉搏的时候,必然大战上风。尤其此际得了“龙形九似”,那身法更如雷轰电闪,一眨眼便到了生死关头,看金淩霜老迈年高,却要怎么抵抗?

  精光闪耀中,崇卿的足刀已至喉前半尺,金淩霜虽已握住了剑柄,却还迟迟拔不出来,寒刀益发逼近,堪堪要割破喉咙之时,金淩霜忽然吸了口气,俯身向前,将脑袋迎向了对方的铁靴。

  众人满面错愕,还不知他意欲如何,听得“砰”的一声,金淩霜鼻梁已给靴底踢中,一时上身晃荡,鼻血长流。随即“刷”的一声大响,屋内精光暴起,靠着皮肉疼痛换来的间隙,金淩霜总算拔剑出来了。

  刹那之间,场内嗡嗡连音不绝于耳,金淩霜剑尖颤抖,竟在面前撒下一片寒光气,卢云随与他是敌非友,心里却也不禁暗暗喝彩:“好一招瑶池碎波!”

  这招“瑶池碎波”出于昆仑十三剑的“剑浪”,乃是昔日五弟子刘凌川的绝招。看金淩霜以内力鼓荡剑刃,使之翻腾如浪,虽不比当年“剑神”的啸天巨浪,却不知强过了刘凌川多少倍,想来此人十年苦练有成,竟隐隐得了几分卓凌昭的影子。

  昆仑老将逃过了一劫,随即开始反攻了,卢云心里明白,这“剑浪”是种上乘的绝招,敌手一旦给卷入了剑之中,剑浪便会层层叠叠,席卷而来,以金淩霜的剑法早已而言,一会儿浪头必然一浪高过一浪,刺客伍崇卿绝不能退,一退便要为之灭顶,唯一的生机,便是出手反击。

  此时崇卿人在半空,眼看剑刃将至颈边,他却仍不避不让,随时都要溅血,宋通明、祝康等人情急关心,纷纷喊道:“子!快让开啊!”

  情势危殆,卢云、哲尔丹、苏颖超等人却们吭声,他们知道崇卿还有潜力未出。

  “喝!”伍崇卿右手暴长,从一片剑浪光中探入手来,直取金淩霜的心口。

  “龙手”亮出来了,这就是伍崇卿口中的“龙神聚光掌”,出手快逾闪电,兼具铁砂掌的威猛、与那毒手的阴柔,只消给擦破了一点油皮,便等于中了“百花仙子”的银针剧毒。凶险莫过于此,偏又快得异乎寻常,一举穿破了千曾剑浪,金淩霜更不打话,霎时回剑横削,便朝伍崇卿的喉头切去。

  这一剑应变神速,剑刃不晃不摇,这招剑法并非“剑浪”,亦非“剑寒”,而是昆仑第一快剑“剑豹”,金淩霜竟要和伍崇卿比一比“快”。

  玉石俱焚的时刻到来,金淩霜的剑锋已至崇卿喉前寸许,不过“真龙”的手掌更快,已贴近老将的胸膛,当此生死关头,你不退,我不让,这个举剑疾刺,那个龙爪探出,两大高手不闪不架,宛如要同归于尽一般。

  看得出来,这两人正在“对赌,赌对方必会害怕退让,他俩都要抢这个先手。

  双方相距越来越近,各在赌命对搏,卢云自也紧张了,他双手扣着铜钱,就怕有所闪失,一旁宋通明、赤川子等人则是瞪大了眼,祝康更已掩住了脸面,不敢再看。

  四下寂静无声,伍崇卿人在半空,金淩霜以下御上,猛听一声低响,两大高手终于撞在一起,他们谁也没让。

  “嗤”的一声,鲜血激射而出,那股热红如飞箭,喷发得很高很远,一路射到了屋梁上,复又从半空洒落地下,众人定睛急看,只见伍崇卿身上染满了血,他的颈边裂开一缝,那血竟是他流的,赤川子凄惨狂叫:“完啦!伍爵爷的儿子归西啦!”

  一个人喉咙要给割断,万无活命之理,看鲜血喷洒之猛,屋中高手虽非初入江湖,可这般流血场面,却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宋通明惊惶无已,正待上前察看,却给哲尔丹拉住了。

  “嘿嘿……”满身浴血之中,只见伍崇卿从半空落了下来,他的头颈向旁紧压,竟然夹住了金淩霜的剑锋,看那右脚却是横踢平举,靴头上的尖刀不偏不倚,竟然插入金淩霜的心口。

  “他奶奶的!”宋通明骇然道:“世上还有这等打法?”

  卢云、哲尔丹等人眼力过人,直把双方招式看得明明白白,看适才金淩霜的剑尖横扫而来,伍崇卿仗着身法快绝,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扭身侧颈,硬生生压住了对方的寒锋,保住了气管不断,随即右脚尖横扫,立时把足刀插入了金淩霜的心口。

  少有人知,喉咙割裂,死因并非失血过多,而是因为气管破裂,窒息而死,是以真正赌上了性命的并不是崇卿,而是“剑寒”金淩霜。

  卢云默默挪移目光,只见场里的昆仑老将一动不动,胸口却挨了伍崇卿的致命一刀。

  伍崇卿很精明,他并未百挨这一剑,因为说到人身要害,心脏乃是第一致命伤,一旦跳不动了,其人立时丧命,再也救不活了。

  眼见胜负来得如此之快,场内顿时鸦雀无声,万没料到“剑寒”身负盛名,纵横西域,却在一招内给个年轻人杀死。

  四下满是沉重呼吸,人人慑于崇卿的武功,复震于双方对决的惊险,竟连采声也没一个。

  一片寂静中,只见伍崇卿伸指出来,朝颈边的“人迎”、“水突”两穴点下,血流立缓,他冷冷的道:“金老贼……你还要装多久?”

  黄金指环竖了起来:“当”的脆响传过,已将足刀硬生生扭断,那肋骨处却也传出一声异响,宋通明大惊失色,骇然道:“他妈的!金老怪死而复生了!”

  金淩霜没死,当然也不必复活,哲尔丹、苏颖超、卢云等高手一旁看着,自知金淩霜之所以逃过一劫,绝非是穿了什么护身宝衣,更不是心脏长到了右边,在方才生死危难之际,这老将拼出毕生胆识,把脚跟向上提起一寸,竟以肋骨硬生生挡下了刀锋,趁这一缓之势,他的黄金指环总算来得及捏住刀锋,这才保住了心脏无伤。

  双方对决之惨烈,可说空前未有,人人看得唇干背寒,还在头皮发麻前,猛听一声怒喝,伍崇卿再次发难了,他才点穴止血,还不及歇息,便又开始下手狂攻,金淩霜根本懒得理会断骨,只任凭刀头卡在肋骨上,便已迎向了对手。

  铿铿铿,当当当,双方面对面,眼瞪眼、这个血流满面,两道紫光沿臂窜出,已然亮出“龙神聚光掌”。那个断刃刺胸,浑身浴血,却也手腕旋翻,拿出了西域第一快剑:“昆仑剑豹”。

  第二回的大厮杀开始了,掌飞花,剑撩乱,双方招式太急太快,早已超越了凡人的眼力,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不知对打了多少招,除开卢云水瀑成精、苏颖超剑道造诣深厚,余人全跟不上了。可金伍二人却没一个向后避让,反而越打越近,越杀越狠,好似他俩脚后便是地狱悬崖,谁只要向后退让一步,谁便要坠入万丈深渊,永世不得超生。

  祝康颤声道:“这……这两人是疯了么?他们怎都不防守?”

  确实疯了,武学中虽有泼水刀、披风剑,却没人见过这般凶悍打法、这场胜负不仅在呼吸间,尚在寸之中,只见金淩霜剑锋送出,从伍崇卿胸前贴肉飞过;伍崇卿双掌回身拍出,却又沿金淩霜鼻梁前擦去,双眼一眯间,两人各在鬼门关前走了十来遭,彼此却迟迟不让一步。

  短兵相接到了这个地步,委实匪夷所思,只要稍有差池,非但要有一人惨死当场,怕还会闹得双方同归于尽。旁观众人全呆了,赤川子惊吓无语,宋通明也是抚面苦笑:“这……这哪里还是比武,这根本是打仗啊。”

  话声一出,猛听“咚”的一声,苏颖超坐倒在地,满面骇然间,却也总算明白只见为何打不嬴伍崇卿了。

  在“智剑”的眼里瞧来,伍崇卿、金淩霜的招式其实都满布破绽,不堪一击,可他们却不在乎自己的破绽,甚且也不理会对方的招式有无破绽,因为他们压根儿不是在比武,而是在“打仗”。

  亡国灭种的战争中,双方所恃者不单是武功,还有运气、胆气以及怒气,为求一胜,头可断、血可流,连性命都可以献出作祭,哪还在乎什么破绽?在这血淋淋的真打中前,称得上破绽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脑袋,一是心脏,除非砍下对方的首级,挖出那颗血淋淋的心,否则胜负不会分晓。

  与这帮人相斗:“智剑平八方”以如纸上谈兵,因为对方并不贪生,当然更不怕死,他们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违背了武学常理,所冒风险之大、赌注筹码之多,远非外人所能想见于万一,什么“攻敌所必救”,支持已全数幻灭,苏颖超垂下头去,他心里明白,本门过去的荣光都消退了,自今而后,他必须有新的武学体悟,否则华山一脉绝无法在今日的武林里立足。

  “镇国铁卫”的生死之斗来了!但见双方以快打快,以狠斗狠,伍崇卿使开了“龙神聚光掌”,形如八臂神将,金淩霜的剑花也似暴雨连绵,电光火石间,双方不知对打了几百招,那点点碧血飞溅,好似在奉劝场里的豪杰们,若是怕苦怕痛,趁早去读书考试做大官,少来江湖里玩剑,那可是会见血的!

  众人骇然发抖,苏颖超也是颓然若死,卢云却是另有想法:“这哪里还是比武?这只不过是疯汉打架罢了。”

  “快快快!快快快!”好似听到了另有的八股说教,伍崇卿面貌更是狰狞,他似要把满腔怒火发泄在金老伯身上,听他怒吼道:“金老伯,你太慢了!快啊!快啊!你跟不上我了!”

  金淩霜哪里慢了?他的“剑豹”如迅雷、如烽火,已是世上罕见的快剑,可他再怎么快,却也比不过真龙身法,只见伍崇卿使开了“龙神聚光掌”,一双肉掌越来越快,到得后来,掌中紫气弥漫,功力运行已至顶点:“龙行九似”发挥的淋漓尽致,金淩霜汗流浃背,好容易一套“剑豹”使完,正要转使“剑蟒”,却听伍崇卿哈哈大笑,厉声道:“你输了!”

  金淩霜确实输了,他舍“剑豹”不用,已是自承快不过崇卿。

  当当当当当……,伍崇卿连出九掌,全数朝剑面拍落,一掌快过一掌,一招重似一招,那双毒掌如狂风骤雨,如痴如狂,猝然之间,他深深提了口真气,浑身布满气劲,身子竟成了黑朦朦一片。众人齐声惊呼:“北龙王!”

  北龙王便是北海黑龙,正所谓“神胎宝血符天录,一代真龙海中生”,面前的伍崇卿宛如一条苍茫黑龙,身法之快,几连卢云的眼力也追不上了,听得“锵郎”一声大响,黑影旱地拔起,长腿穿过剑,已将金淩霜的剑刃踢开,又听“砰”的大响传过,黑龙半空扑下,左肘夹带了身子的分量,重重砸在昆仑老将的背上。

  一声闷哼,金老儿后背驼了下去,还不及直起腰身,伍崇卿右手甫一触地,向上撑直,身子立时弹起,左掌混杂了剧毒,便朝金淩霜门面打来。

  “龙神聚光掌”的气势出来了,这掌法虽是后天所成,却与伍定远的龙手威力相当,掌力刚猛无畴、毒气阴险凶残,金淩霜纵不脑浆迸裂、也要身中剧毒而死,可说惨不勘言。

  眼看对方来势太快,躲过了这招、闪不过那招,金淩霜索性不避不让,反将手臂向后扬起,任凭门户大开。

  生死交关在乎际,金淩霜的长剑退了一尺远近,已将弃守要害,卢云微起错愕,目光急扫,却见屠凌心阴森冷笑,赤足巨人咧嘴而笑,其余黑衣人则是目带兴奋之色,卢云骤然醒悟:“糟了!胜负要逆转了!”心念一闪,正想放话提醒,却听“嗤”的一声,屋内精光刺眼,逼得场内众人一齐遮住了眼。

  轰然大响中,伍崇卿向后纵跃,重重撞在照壁上,双方出场以来,这还是崇卿首次向后避让,非但退得极快,尚且神色张慌。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慢慢放下手来,只见场内烟硝弥漫,地下多出了一道斩痕,眼前的金淩霜则是执剑当胸,剑尖上扬,手中长剑竟已散出了熊熊金光。

  “剑芒!”众人乍见绝技现身,莫不大惊而呼,苏颖超更是张大了双眼,不敢置信。

  若说“三达”是剑客日夜瞻仰的巍峨高山,那“剑芒”便是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让人流连忘返,全场见得此招,莫不肃然起敬,苏颖超则是闭上了眼,连呼吸也觉得难受了。

  按卓凌昭的剑经所载,剑芒共分三色,第一等长约半尺,色成金黄,望之如同朝阳初曙,便给古人称作“曙芒”。第二等焰作青蓝,长可过一尺,号称“彗芒”。倘能练到了最高等,便成皎洁无暇的纯白真色,最炽烈时可达三尺以上,这便是世人共仰的“剑芒”。

  卢云是“剑神古谱”的传人,自也是使动“剑芒”的行家,他见金淩霜的剑上散发罡气,长约半尺,色成金黄,当是剑经中所载的“曙芒”,虽不如三尺白光耀眼,但在黑夜中乍然使出,金芒吞吐闪烁,却也显得霸气十足,反比卓凌昭的纯白剑芒更加夺目。

  看金淩霜入场以来忍气吞声,原来求的便是此刻的扬眉吐气,他远远逼开了崇卿,气定神闲,含笑道:“孩子,慢又如何呢?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难道你没听说过么?”话声未毕,长剑奋力回抽,一股芒光横空而过,伍崇卿不敢以肉掌来挡,只能急急滚倒在地,背后照壁却又给斩裂了。

  眼看昆仑一派继卓凌昭之后,终于有人练成了传闻中的“剑芒”,众人自是又敬又畏,伍崇卿遭逢逆境,却也不怕,只管著地翻滚过去,捡起自己的两只袖剑。

  金淩霜甚是大方,只任凭对方取用兵刃,并未趁机偷袭,只见他缓步而上,刷的一声,再次出剑。伍崇卿急挺兵器招架,两柄袖剑与金芒相撞,但听“当”、“挡”两声劲响,袖剑的剑头飞出,钉在了墙上,竟给硬生生斩下了一截。

  众人失声惊呼,万没料到这剑芒斩金碎玉,锋锐一至于斯,竟比宝刀宝剑的威力更胜一筹,伍崇卿虽惊不乱,蓦地使开了真龙身法,正要滚入内圈强攻,却听“嗤”声再响,金淩霜手腕轻轻一晃,芒光闪动下啄,逼得崇卿一个筋斗翻倒,再次著地滚开。

  这“剑芒”本是剑客体内的罡气,只须心念一动,芒光随即暴长,出招远比真剑为快,威力却比真剑更强,直可说是无坚不摧,偏又无远弗届,昔年卓凌昭之所以自号“剑神”,意即在此,看“真龙”身手再快,却也快不过这一点芒光,恐怕是败象已呈了。

  双方打到这个地步,伍崇卿自知难以取胜,他紧守门户,专躲不攻,一时屋中金蛇乱舞,面前尽是金碧辉煌。但见金淩霜好整以暇,转眼间“剑豹”、“剑蟒”交穿使出,搭配了“剑芒”之威,招招相辅相成,方圆内无坚不摧,伍崇卿不敢抵挡,只能前滚后翻,盼能撑过这场狂风骤雨,可对方的“剑芒”毫无消散迹象,到得后来,金淩霜整个身子更裹在金芒之中,声势极为惊人。

  卢云坐观虎斗,不免也暗暗佩服金淩霜的苦心。以内力修为而论,这“剑寒”远不及“剑神”的根诋深厚,所练的剑芒自也无法与之相比,可这位老将用心非,虽说内力练不上去,却能别出心裁,以剑芒搭配许多老套旧招,诸招浑一使出,自也弥补了真气的不足。

  多年不见,昆仑老将个个武功大进,看屠凌心手持“剑影”,出剑无影无踪,剑刃偏又满蕴阴劲,敌手兵刃不敢玉之相交,却又不得不与之相交,实战中自是大占便宜,再看金淩霜勤能补拙,另辟蹊径,竟也习成了失传已久的“剑芒”,这两位老将有此长进,卓凌昭泉下有知,必也能仰天狂笑了。

  正想间,猛听伍崇卿大喝一声,身子向前飞扑,两柄袖剑上激出了一股紫电,竟也运出了家传绝学“披罗紫气”,硬生生架住了金淩霜的长剑,当是要比拼内力了。

  伍崇卿总算反击了,双方走到功力对决的这一步,已是力大者胜,谁也占不到便宜,只见紫电碰上金芒,伍崇卿浑身发抖,已在全力行功,金淩霜也是双手紧握剑柄,使劲下压。

  两人功劲相抗,只见金淩霜剑上光芒越发逼人,伍崇卿眯起了眼,双手的紫气却如藤蔓急爬,顺延对方的长剑而去,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藤萝紫。”

  当年伍定远与卓凌昭在娄江大战时,便曾在生死关头使过这招,看这紫气隐有剧毒,只消到了手上,金淩霜非得撤剑不可。众人满身冷汗,正等着胜负分出,猛听“当”的一声脆响,剑刃打散,地下摔倒了一人,力尽不动,正是崇卿。

  伍崇卿输了,他的袖剑不敌剑芒之威,已给震成了碎屑。一来他年方二十,比金淩霜了四十来岁,功力本就不及对方深厚;二来“披罗紫气”虽蕴剧毒,却不能凝功合劲、聚气如真物,若要与“剑芒”的锋锐相抗,难免相形见绌,说来他能打到这一刻方始落败,已让众人刮目相看了。

  眼看伍崇卿倒地不起,场里金光黯淡,金淩霜手上的剑芒总算也熄灭。他举剑架住了崇卿,淡然道:“龙影,还要打下去么?”

  金淩霜的剑芒极是耐久,整整撑了一柱香不灭,足见功力深厚无比,伍崇卿自知技不如人,一时低头垂目,无言以对,想来也认输了。金淩霜微微一笑,才要言语,却见崇卿嘴角微斜,森然道:““剑芒”一去不复返……金老贼头……”

  “此命休!”话声未毕,伍崇卿身子后空腾翻,双脚蹬出,直朝金淩霜的脸上踹去。

  金淩霜中计了,伍崇卿自知打不过此人,这才故意倒地装死,直至此刻剑芒消散,立时出手暗算,作风可说极为卑鄙。

  金淩霜叹了口气:“龙影,别欺侮老人家。”话声未毕,剑刃上散出了一片寒气,交织如蛛,稍稍朝伍崇卿的鞋底一触,阴寒内劲立时缠了过来,逼得他腿上酸软,摔回了地下。

  这股内力正是“剑寒”,乃是金淩霜自幼习练的护身武艺,浸润数十载,勿须运气行功,随时都能出手护身,他将长剑翻转,再次架住了崇卿,问道:“龙影,福气了么?”

  攻是“剑芒”、守是“剑寒”,金淩霜已然占尽上风,伍崇卿黔驴技穷,只能低头垂首,好似投降了,只是看他默然无语,那铁靴又无声无息的抬了起来,瞧那靴头方位,却要朝金淩霜的下阴撩去。

  伍崇卿作风如此龌龊,委实世间罕见,金淩霜摇了摇头,便朝屠凌心使了个眼色。

  “敬酒不吃!你吃罚酒啊!”砰的一声大响,屠凌心跨入场中,连剑带鞘向前一劈,重重砸在崇卿的身上,打得他滚倒在地,只是这少年郎应变奇快,身子才一触地,赫然一个扫堂腿使出,便将几张桌椅踢了过去,稍稍隔开了金淩霜、屠凌心,一招“鲤鱼翻身”,便朝窗口疾飞,打算从五楼一跃而下。

  轰的一声巨响,那赤足巨人后发先至,抢先挡到了窗边,只见他提起双掌,一股内力宛如排山倒海而来,掌对掌,气冲气,伍崇卿人在半空,无从借力,只能单掌高举,硬生生接下这刚猛无畴的一掌。

  砰啪震响,敌方掌力磅礴,伍崇卿宛如撞上铜墙铁壁,气息四散,便给硬生生震下地来,他脚步尚未站稳,背后又有人吊起了真气,猛听一声暴吼:“趴下!”

  屠凌心出手了,听那吐纳声如此深沉,已然运上了十成功力,眼见“剑蛊”连剑带鞘抽来,伍崇卿嘿的一声,也是他手无寸铁,只能锁紧了臂膀,死命撑下这一击。

  啪的大响,伍崇卿给狠抽了一记,但见他身上紫电微弱,已是强弩之末,不过他很悍很勇,尽管“剑蛊”的阴劲临身,仍旧苦撑不倒。

  双方无声无息,各以生平功力对决,看伍崇卿先与“剑芒”对决,其后又以“修罗神功”对了一掌,此时更身受“剑蛊”的凌厉内劲,可他居然咬牙死撑,那股阴劲虽说源源不绝,却还是压之不倒,金淩霜摇了摇头,便从背后补上一指,冰寒内力发动,已然破体而入。

  “呵呵……哈哈……”伍崇卿脚步踉跄,明明摇摇欲坠了,嘴角却还泛着冷笑,好似还在念念有词。金淩霜摇了摇头,把眼色一使,四面八方便又抢上了几名黑衣人,瞬时棍棒齐飞,就朝崇卿的胸腹一阵乱打。

  “倒下!倒下!”黑衣众鬼咆哮怒吼,棍棒招招到肉,全望内脏去敲,可怜伍崇卿死撑不倒,代价却甚惨重,肝肾脾胃无一不受重击。

  砰砰、砰砰!伍崇卿给打惨了,却始终不肯趴下,哲尔丹“嘿”了一声,正要出手来救,黑衣鬼众却亮出了十字连弩,指住了全场上下。

  没人能轻举妄动了:“镇国铁卫”清理门户,此时谁敢多问一个字,便算万箭齐发,卢云见了这势头,也只能勉强忍耐下来,伺机再动。

  “还不倒!”屠凌心发怒了,只见他扑上前去,跳到了伍崇卿的背上,朝他的脑袋奋力挥拳,一旁赤足巨人也伸出了巨灵神掌,使劲按住崇卿的肩头,听得“吼”的一声长叫,伍崇卿翻着白眼,双膝一软,终于垮了下来,黑衣鬼众大喜过望,正要出手再打,却听金淩霜淡淡地道:“够了!”

  合镇国铁卫诸大高手之力,总算制服了伍崇卿,金淩霜缓缓蹲下,轻声道:“龙影,告诉我,东西在哪儿?”伍崇卿张开了嘴,喘息道:“在……在……”

  金淩霜附耳过来,正要细听,却听一声怪叫,伍崇卿扑了过来,直朝金淩霜脸颊咬去,喀的清脆,牙关叩响,两排牙齿咬了个空,险些咬掉了人家的面肉。

  “臭子!真要死吗?”砰的大响,屠凌心又砸落了一剑,直打得崇卿面落尘埃,听他大怒指挥:“来人!给我重重地打!打到他求扰为止!”

  砰砰磅磅,黑衣鬼众奔上前来,棍棒如雨下,全数打在崇卿的背上,屠凌心狠狠一脚踩落,怒道:“臭子,怕了么?”

  “嘿嘿……”伍崇卿伏地撑住身子,他鼻孔渗血,嘴角冒血,全身骨头浑浑欲散,可他居然还在斜目冷笑,屠凌心怒道:“再打!”脚步急乱,数十名黑衣人奔上前来,提棒乱打,伍崇卿却不想垮下去,他明明身不由己,力不从心,那双臂膀兀自紧锁,双眼犹在怒睁,他死撑着五体,怎么也不肯趴下。

  一声闷哼传过,赤足巨人一脚踩下,千斤之力使出,已将崇卿重重压落下去,黑衣鬼众冷笑轻视,一齐提起了棍棒,正待过去敲他几记,猛听“喝啊”一声大叫,崇卿身上居然再次射出了紫电,,吓得众鬼退开了一步。

  卢云瞧着崇卿的苦态,眼眶不觉红了。事隔十年,当年羞怯怯的孩长大了,可他却成了自己不认得的人,他满心仇恨,咬牙怒目,不哭也不倒,卢云真想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崇卿?是爱?是恨?是仇?何以他会变成了这等模样?

  一片寂静中,场里传来了吐血之声,伍崇卿口发怪声,他一边爬地,一边冷笑,那身紫电如此死硬顽强,居然还不肯消失,即使象只蛆虫般蠕动不休,他也还要撑下去……

  宋通明、祝康等人呆呆看着,全都说不出话了。却见崇卿越爬越远,好似想一路爬回家里睡觉了。金淩霜叹道:“龙影,别闹了,快回来吧。”伍崇卿毫不理会说话,仍在向前挣扎爬动,赤足巨人挡到面前,举脚一跳,将他如皮球般踢了回来。

  伍崇卿倒卧在地,嘶嘶喘息,已是动弹不得了。金淩霜蹲了下来,轻轻地道:“龙影,你这是何苦呢?大掌柜自认待你不薄,你何必这般和他作对?”他取出了金创药,正要朝伍崇卿颈伤去擦,却听少年凄厉鬼吼:“滚……开!”

  金淩霜使了个眼色,那巨人俯身过来,大手叉住了伍崇卿的颈子,将他凌空举起,伍崇卿颈上本就有伤,此时吸不到气,更是舌头外吐,两脚上下踢动。

  眼看“镇国铁卫”手段残暴,随时会施以酷刑,祝康心肠最好,登时鼓起了勇气,颤声求情:“几位大哥,你们手下留情吧!他……他是做了什么坏事?犯得着这样对他……”

  金淩霜摇了摇头,道:“朋友们,别给他骗了!”话声才出,场里便响起了蒙语,看这“镇国铁卫”能人无数,立时有人上来通译了,却是专程说给哲尔丹听的。

  唧唧咕咕的番语中,金淩霜环顾全场,又道:“相信我,你们要是知道他偷走的是什么东西,必会站在我这一边。”说着走到了崇卿面前,仰头道:“我说得对么?龙影?”

  “噗”的一声,血水混着浓痰,直从伍崇卿的嘴角喷出,金淩霜不闪不避,但见痰血射中他的鼻梁,缓缓垂下,一旁屠凌心大怒欲狂,霎时拔出长剑,便要斩杀此人,金淩霜伸手拦住,道:“别中他的计,他就是要咱们杀他,好逼得他爹爹与大掌柜反目。”

  听得此言,卢云不觉心下一凛,余人也是惊疑不定,他们虽不知这个“大掌柜”是谁,可隐约听来,此人必然是伍定远的熟人,好像这人也颇有权势,似足以与“五军大都督”分庭抗礼。

  一片寂静间,金淩霜将血水擦去,便又环顾场内诸人,淡然道:“诸位朋友,我等行事风格诡秘,你们想必是看不惯了,所以咱们这帮人平日也不曾现身,不过今夜情势大为不同,因为……”说着说,便又将目光撒向崇卿,轻声道:“怒王进京了。”

  怒王大名一出,全场不分来历,竟都“啊”了一声,耳听酒保们议论纷纷,卢云也是深深吸了口气,他虽然不认识什么“怒王”,不过他认得一个人,名叫“秦仲海”。

  乍听故人也在京城,卢云的双手不由隐隐出汗,满场窃窃私语中,金淩霜轻轻叹了口气,他转向崇卿,又道:“孩子,过去多少年来,你爹爹始终力阻战火蔓延,身为伍定远的儿子,你该比谁都清楚,那东西一旦落入怒王手中,天下会发生什么事?”

  听得此言,人人都是吃了一惊,方知伍崇卿手上的东西至关重大,恐怕涉及了怒苍兵祸。

  全场悚然间,赤足巨人松开了手掌,将崇卿放落下地,只见金淩霜走上前来,轻声再劝:“龙影……非是老朽危言耸听,现今大战将起,倘使怒王拿走了东西,那就连大掌柜也压不住他了,到时不只你爹爹的兵马要死伤惨重,连天下百姓也要生灵涂炭,那时你爹娘死了,你妹妹死了,连你自己也要一并送命,你忍心么?”

  伍崇卿原本垂首闭眼,听得金淩霜描绘末日情景,忽地睁开双眼,微笑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说着仰天大笑,好似十分痛快。

  “哦哦哦!”赤足巨人大怒欲狂,他将伍崇卿反手扔出,重重砸在壁板上,砰的一声大响,伍崇卿滚落在地,他虽说身手矫捷,此际却已无力还击,一时连滚了几滚,口中却仍哈哈大笑,屠凌心冲上前来,提剑连鞘,狂抽猛打,厉声道:“笑什么?你想死吗?成全你!成全你!”

  伍崇卿俯身趴地,后背虽然挨打,双手却不住低撑,身子一点点向前爬去,听他喘息道:“苏颖超……你看……你看……你手上有件宝贝,足以翻江倒海……”他吐出一口血来,手掌寸寸前移,来到一处大酒缸旁,喘笑道:“我……我手上也有一个法宝,足以毁天灭地……”

  听得此言,众人心下一寒,全都望向了那只大酒缸,这缸有八尺之高,六尺之宽,达千斤之重,酒缸上阖了一块木板,涂以石灰,那是拿来防虫子爬入的。

  啊的一声,卢云一颗心好似停了,一众黑衣鬼众则是大惊失色,全都软了下来。

  当啷啷声响不断,伍崇卿伸手探入酒缸,抓住了一条铁链,就在此时,屋里热了起来,满是辛辣之气,人人身上冒汗,心头跳动,那大酒缸不知怎地,竟似亮起了幽幽红光。

  “快拦住他!”黑衣鬼众至于醒觉过来了,正要扑上阻拦,却听伍崇卿仰头大笑,他单膝跪地,将铁链使劲一拉,哗啦大响传过,酒汁飞溅,寒夜中一柄红焰焰的魔物破水而出。

  “杀!”伍崇卿张大了嘴,形如鬼魔,厉声道:“业火魔刀!”

  “喔喔喔喔喔!”魔刀在手,伍崇卿丹田散发紫电,又似给熊熊烈火焚上了身,只痛得他仰天狂叫,那张脸给魔火烧得紫红,不再象是人,反象是凄厉鬼魔,人人与他目光相过,莫不面上变色,一个个脚下后退,身上发抖,人人目不转睛,都在望着那柄“业火魔刀”。

  很大很大的一柄刀,通体晶黑,光可鉴人,好似地域业火烧结而成,就这样握在伍崇卿的手上,隐隐约约间,刀上好似还有只幽幽暗暗的魔眼,望之深沉睿智,随光明灭,只在打量屋中的每个人。

  忽然间,伍崇卿放落了魔刀,刀柄碰上了地板,发出了一声低响。

  咚……

  奇怪的声响发出,咚的一声过后,人人心头一跳,瞳孔放大,后退的脚步竟不约而同的停下来,只见赤川子传过头来了,宋通明抬起头来了,哲尔丹也揉了揉眼,连众酒保也爬在窗边,齐声低呼……

  “好美啊……”场里传来齐声赞叹,只见祝康躲在墙角,由衷的说着,宋通明也是声音迷茫,附和道:“是啊……真的好美……”场面忽然静了下来,全场不分武功高低,贫富贵贱,人人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一个个都死盯着“业火魔刀”。

  当此一刻,重睹魔刀,卢云总算也想清楚来龙去脉了,看年夜里扬州一场大战,那时率领百鬼出巡的,便是金淩霜,押运之物正是这柄“业火魔刀”,其后各方人马激战,魔刀落入一名黑衣人手中,而今想来,此人正是崇卿。只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居然将这柄刀藏入了万福楼,浸泡在那只大酒缸里,看众酒保的惊诧模样,想来事前也不知缸底藏了这怪东西。

  卢云曾经触碰过魔刀,自知魔刀的威力何在,这柄刀是否锋利,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藏有一股深沉业火,能激发持刀人的刚勇之气,当夜各方人马大打出手,琼芳只因捡到了魔刀,便曾一口气打退几十名黑衣人,气力大得难以想像,故而说魔刀是公正之物,任何人只消向它许愿,答应以自己的性命交换业火,魔刀便会赐下无上勇力,使其杀死大仇,一偿夙愿。

  也难怪“万福楼”的酒水这般呛辣了,那是“魔酒”啊。在众人的兴奋注视下,忽见魔刀光芒渐渐止歇,业火随即消逝,只听“嘿嘿”两声笑,伍崇卿缓缓抬起头来,双眼满步血丝,嘴泛阴森魔笑,众人与他目光相接,这才如大梦初醒,再次发起抖来了。

  大事不好了。业火汇聚体内,已使崇卿化身为魔,此时他不必拔刀出鞘,身上气力也要大上千倍不止,想琼芳一个文秀少女尚且如此,何况武功霸悍如崇卿?

  当此关头:“镇国铁卫”要不要拦他,须得立时定夺。

  “唰”的一声,金淩霜当仁不让,抢先拔出了长剑:“铿”的亮响,屠凌心右臂向天,也已抽出了“无形剑影”,随即脚步沉重,修罗巨人驼背弯腰,咬牙握拳而来,全场黑衣人旋即架起了十字弩,对准了崇卿。

  “谁想死……”伍崇卿咧嘴而笑,森然道:“谁先上。”

  雷电火焰交相而过,伍崇卿手持刀柄,嘴角冷笑,黑衣鬼众不约而同向后退开,此际没人愿意单打独斗,全场高手必须一齐出招。

  “哈哈哈哈!杀光你们!”伍崇卿仰天狂笑,竟然开始拔刀了,看他左手持鞘,右手握柄,魔刀慢慢离鞘而出,那魔火受了“披罗紫气”的喂养,一时光芒大炽,散出妖异紫焰,美得让人心寒。

  镇国铁卫精英出尽,却没人有把握挡得下崇卿,只见金淩霜冷汗直流,死命握紧剑柄,剑尖再次散出熊熊金芒,屠凌心也在培育阴劲,预备一剑穿心,那赤足巨人更睁足了牛铃大眼,浑身筋肉贲起。

  在众人的骇然注视下,魔刀渐渐理鞘,一寸、两寸、三寸……业火点点窜流,崇卿的身法也变得说不出的古怪,看来象是“龙行九似”,却又好像不是,总之就象龙神着魔,可畏可怖,不想可知,一会儿魔刀一旦开匣离鞘,万福楼里必然血流成河,恐怕真要“天地万物杀一空”了。

  全场呼吸急促,人人都在设法凝聚功力,苏颖超、哲尔丹等人则慢慢朝墙壁靠去,就怕给这场打斗牵连上了。

  苏颖超等人虽没见过“业火魔刀”,却也听过种种传言,都说这柄刀邪恶异常,能使持刀人中邪发狂,非只会杀死仇人,还会杀死亲人,最后连自己也一并杀死,依次看来,金淩霜并未说谎,黑衣人并不是坏人,真正的坏人是伍崇卿,他才是危害人间的妖魔鬼怪。

  魔光越发耀眼,情势也益发危殆,金淩霜自知不能再拖,霎时把手一挥,厉声道:“动手!”号令下达,金淩霜率先挺剑而上,屠凌心、赤足巨人也分从两旁包夹过去,三大高手分进合击,势道何其厉害,伍崇卿却是哈哈大笑,正要将魔刀拔出,却听一声清啸:“谁都不许动!”

  包厢窗扉破开,只见一人头戴大,从敌我双方面前飞越而过,只听他“喝”的一声,一掌便朝崇卿肩头拍落,功劲到处,竟震得魔刀坠落下地。

  魔刀离手,发出砰然巨响,伍崇卿也清醒过来了,他张大了嘴,呆呆看着面前那人的面庞,颤声道:“是……是你……”来者正是卢云,他见崇卿即将拔出魔刀,也是怕他铸成大错,立时下场阻拦,绝不容他出刀杀人。

  二人还不及对答,金淩霜已然挺剑直冲而来,厉声道:“快!大家快夺回魔刀!”千载难逢的时机到来,好容易魔刀坠地,再不趁机抢回,更待何时?一时之间,风声劲急,全场黑衣人争先恐后,全数朝“业火魔刀”飞奔来夺。

  猛听崇卿大喝一声,又朝地下的魔刀扑去,卢云却死抓住他,厉声道:“不可以!”

  “快放箭!”黄金指环奋力指挥,但听刷刷连声,黑衣鬼众发射了连弩,箭雨连珠,直射而来,但见金淩霜、屠凌心、赤足巨人全数出招,下手幾無先後之分。劍芒、劍蠱、修羅功,三招同出,中者必死。盧雲咬緊牙關,把手向旁一探,一股氣流到處,聽得“刷”地一聲,蘇穎超配劍騰空離鞘,飛入了盧雲手中。

  此際盧雲在前,伍崇卿居後,看他右手持劍,左手還拉著伍崇卿,只餘單手禦敵,可面前三大高手連決發招,加上滿天劍羽,層層疊疊,盧雲手上卻只有一柄長劍,顧得了前,守不了後,卻要如何抵擋大批強敵?

  一片惶惶然中,蘇穎超哲爾丹等人都是滿心驚愕,一不解這人姓舍名誰、從何而來,二不知他要如何擋下連番殺招?

  既然擋不住,那也不必擋,盧雲將心一橫,把手一鬆,任憑長劍向下墜去。

  長劍由胸前落下,已至腰間,眾人大感驚訝,還不知他為何棄劍,猛見盧雲提起手掌,對着劍柄一拍,但見劍刃半空旋轉,一片嗡嗡聲中,竟在面前開出了花朵般的光圓。迎向了眾高手的兵器氣勁。

  “金將”地巨響,無形劍影脫手飛出,吼地一聲怪叫,赤足巨人踉蹌滾跌,連金淩霜的劍芒也給撞偏了一尺,竟從光盾旁擦了開來。

  “哆哆哆”:“哆哆哆”,劍羽破散,但見照壁上釘滿了弓矢劍弩,這圓盤竟似一面大盾牌,一口氣擋下了全場高手的絕招,一片駭然中,盧雲喝地一聲,手腕翻轉,把手一撤,那劍便劃過了鴻影,插回三達傳人的劍鞘之中。

  見得這記手法,蘇穎超好似五雷轟頂,一顆心險些停了,他張大了嘴,呆呆看著那無名男子,腦中盤旋迴繞的,便是那念茲在茲的五個字。

  “仁劍震音揚”

  为求仁剑,苏颖超已舍弃了一切,想起这些时日的艰辛困苦,他眼眶红了,心下酸苦,登时奔了过去,哭喊道:“师父!”

  才奔出了几步,苏颖超立时“啊”的一声,晓得自己认错了人了,看那人身长八尺,远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如何能是矮的师父?他浑身发抖,又迷惑、又惧怕,不知这人是从哪儿偷学了仁剑,正呜咽间,忽然手上一紧,竟给那无名男子拉住了,听他喊道:“苏少侠,跟我一起走!”

  对方的手掌温温热热的,不待自己答应,便已死拖着他,竟要带自己一同逃离万福楼。

  苏颖超呆呆看着那人的面孔,只见他头戴大颤,约莫四十来岁,样貌颇为英俊,面上却带了几分沧桑之色,那模样瞧来竟是如此熟悉,他象极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仁剑传人”!不知不觉间:“智剑传人”张大了眼,心头发热,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好似认识这人很久很久了,从出生下来,从拿起长剑的那一刻,他就注定会认识这个人,突然之间,苏颖超大喊一声,便也紧紧反握对方的手,跟他一起奔逃。

  “快逃,快逃!”说到逃命,没人能比赤川子更快,只见这老道一马当先,其余宋通明、祝康、哲尔丹也紧随其后,再看卢云左手拉着苏颖超,右手还死拖着伍崇卿,那少年却还死抓着一条铁链不放,铁链尾端却又缚着魔刀,众人一个拖一个,争先恐后,全数冲向了窗口。

  五楼窗口虽高,可黑衣人在后头追着,那也不算什么了,想起性命要紧,赤川老道无畏无惧,他快手快脚,正要爬上窗台,忽听远方传来一声低沉佛唱:“我……建……”

  “超世志。”

  梵音渺渺,黑夜中诵经声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人心生异感,众人面面相觑,正感惊异间,卢云忽觉手上一松,伍崇卿竟已狠命甩开了他的手,随即拉起手上铁链,抓紧了“业火魔刀”。

  “喔喔喔喔!”伍崇卿双眼布满血丝,紧握魔刀,看他咬牙切齿,仿佛如临大敌,众人全呆了,一不知他在怕些什么?二也不解什么人来了。一片惊疑间,远方又传来幽幽佛唱,听是……

  “必……至……”

  “无上道!”忽然之间,全场黑衣人肃敬喊话,上从金淩霜、屠凌心、下至修罗居人,人人屈膝俯身,好似公然拜起了什么邪神。众人大为骇然,不明所以,祝康愕然道:“这……这是干什么?如来佛祖降临了么?”宋通明骂道:“你还有空管闲事,逃命要紧啊!”

  场面不大对劲,看这帮黑衣人的模样,八成有大妖怪降临了,众人慌慌张张,正要从窗口爬出,却听“咚”的一声,那赤川老道不知怎地,居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竟也学着黑衣人跪拜起来了。

  赤川子平日里要跪要站,那是他家的事,谁也管不着,可这老东西哪儿不好跪,却把逃生之路给挡了,这可怎么得了?祝康忙道:“道长,您……您闪了腰么?”他伸出手去,正要扶起赤川子,哪知才碰到他的手臂,只听他“啊”的一声,膝盖“砰”的一声,身子软倒,竟也朝窗外叩下头去了。

  此时众人还等着突围脱困,却莫名其妙跪成了一排,宋通明惊怒不已,痛骂道:“干什么?干什么?吓得腿软了是吧?”他提起黑毛大手,正要将祝康掀起,谁知才扯住了衣领,忽然也“咦”了一声,只觉自己的膝盖不住发抖,脚边竟然有以股暗劲传到,好似有千百只水鬼拖着自己,竟要把他扯下水去。

  “神刀劲!”砰的一声,宋通明提起翔鹰宝刀,狠力拄在地下,咬牙支撑,只听嘎嘎之声响起,宋通明的家传宝刀受力弯曲,随时都要折断,宋通明面露惊惶之色,慌喊道:“蒙古大叔!快拉住我!快!”哲尔丹也楞了,不知宋通明怎么了?他不及深思,忙一把抱住了人,正要将之托起,哪知一股巨力传到,竟也让他“嘿”的一声,腰脊痛弯,身子渐渐屈膝软倒。

  哲尔丹武功并非泛泛,他能称雄漠北三十载,自有凭藉,可此时他全力发功,非但拉不住宋通明,反而要给拖垮了,苏颖超惊疑不定,卢云也是一脸愕然,二人对望一眼,正要伸手来拉,却见一人抢先出手,托住了哲尔丹腋下,厉声道:“起……”

  伍崇卿出手了,他将魔刀掼在地下,以“披罗紫气”托起哲尔丹,紫电魔光交穿而过,凭着这股悍勇气势,定能让全场众人站起身来。

  喀喀……喀喀……伍崇卿翻起了白眼,脊椎发出了喀喀响声,膝盖更是开始晃动,卢云心下震惊:“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握着业火魔刀啊!”

  持魔刀者必有神力,此乃卢云亲身所试,绝非虚言,可现下崇卿的气力却不济了,但见他驼背弯腹,牙关咬得喀喀作响,只能将魔刀拄于地下,勉力支撑身体,几番向要拔出魔刀迎战,手掌却似给神佛压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砰的一声,宋通明双膝触地,额头撞上了地板,已然五体投地,余波所及,带得哲尔丹身子前倾,险些也要跪倒。

  眼前气氛诡异之极,全场仿佛中邪一般,一个个相继趴下,不只同伴们跪成了一排,连黑衣鬼众也跪得满地,好似在等候什么神佛降临。这时全场还能动的,只剩下卢云与苏颖超,两人心下惴惴,彼此虽说不相熟,却还是相互挨近了几步。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他自忖年纪较长,不好让苏颖超犯险,便道:“苏少侠,劳驾你守在我背后,让在下过去试试。”不待苏颖超答应,便已伸出手来,朝崇卿挽去。

  眼前情势非比寻常,看崇卿手持魔刀,尚且不能脱困,料来必有什么缘由,卢云心翼翼,也是怕崇卿身上给人下了什么怪毒,便将袖子翻开,裹住了手掌,心托向他腋下。

  慢慢的、卢云触到了崇卿的身子,手中并无异感,料来不会有事,他放心下来,便稍稍提了口真气,朝伍崇卿腋下去托。

  卢云手上一沉,只觉崇卿身子很重,再看他微微发抖,不停用劲蓄力,似想要挣脱什么?可身子却似给太行山压住了,就是起不了身,卢云望向窗外,微微沉吟,已知外头有高人到了。

  来者不知何人,武功奇高,隐隐透着一股慑人邪气,情势怪异,千万不宜硬拼,只能过去窗外察看,卢云正要把手松开,忽然双眼圆睁,惊觉自己的手掌也给粘住了,他大惊失色,猛力抽拉,可这股内力极其缠人,怎么也甩之不脱,正惶然间,猛然一股大力传了过来,竟使卢云“啊”的一声痛喊,终于感到这股排山倒海的威力了。

  喀喀喀喀喀……卢云牙关紧咬,只觉这股力道好生惊人,直似五鬼缠身,又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直压得他脊椎剧痛,似欲断折,他情不自禁的弯下腰来,满面痛苦骇然:“这……这是怎么回事?窗外倒地来了什么人?”

  对方蓄力不发,直到引出了卢云,方始一鼓作气下手,听得“砰”的一声,哲尔丹双膝跪倒,其余宋通明、祝康、赤川子更已前额跪地,全数倒地不起,卢云与伍崇卿仍死撑不倒,却也是背驼腰拱,随时都要垮下,苏颖超又惊又怒,只想过来援手,卢云却拼命向他眨眼,示意他千万别来送死。

  卢云隐居水瀑十年,前几年栖息于瀑旁孤岛之上,日夜受大水冲刷,抗压逆流的本事极为精湛,一旦把两腿钉到了地下,便万斤巨力也推之不倒,可身上这股力道与白水大瀑相比,竟似犹有过之。他心里明白,这股力道绝非人力所能为,可真要说有神佛降临,却是谁能相信?他深深吸了口气,闭目垂首,细细体察崇卿身上传来的那股力道。

  猝然之间,卢云双目大睁,惊觉这股气劲既炽热、又阴柔、复刚猛、好似集“披罗紫气”、“神刀劲”、乃至哲尔丹的“大黑天拳劲”于一身,甚且掺杂了点苍内劲、河北祝家庄特有的旋枪劲,并同“业火魔刀”的魔威,一股脑儿望自己身上压来,方有这惊天动地的气势。

  “同化之力!”卢云骇然醒悟:“有人使大伙儿的内力一齐转向了!”

  欲求团结,必先同化。这是一股极精湛细腻的统治之术,调和了六股截然不同、大相径庭的内力,使其顺从己意、喔最高兴、沿途反震而来。也难怪崇卿要给镇住了,看他吃力极沉,非但窗外那位无名高手正在发功,另还并同哲尔丹、宋通明、祝康、赤川子等人数十年苦练的内力,全数朝身上压来,崇卿若非还有“业火魔刀”可供依靠,早已叩首跪地,何能在此死撑不倒?

  话说回来,最惨的还是卢云,他处于人群的最末端,不只得承担崇卿身受之苦,还得背负他送来的“披罗紫气”、“业火魔刀”,那模样便如白水大瀑下毒龙潭,万斤水瀑倾泻而下,全数打在他的头上。

  喀喀……喀喀……全场六大高手毕生功力袭来,卢云要紧牙关,,骨骼浑浑欲散,内心更是骇然恐惧,无以复加。他真不知世上哪来这般邪门心法,竟有如此巨大神通?

  “我建超世志。”好似在回答卢云内心的疑惑,窗外那人如此述说:“必至无上道。”

  “斯愿不满足!”全场黑衣人叩首附和,神情激昂:“誓不成等觉!”

  “今为大施主,普济众穷苦。

  命彼诸群生,长夜无忧恼。

  众生闻此号,惧来我刹中。

  虚空诸天神,当雨珍妙华。”

  阵阵梵音渺渺,仿佛真佛降临,上起卢云,下至祝康,全场正派人士都已受制于人,转看金淩霜、屠凌心等歪门邪道,却也拜伏于地,猛听“刷”的一声,苏颖超一声清啸,已然仗剑在手。大步奔向窗台。

  苏颖超受够了,身为“天下第一”的徒儿,他要查明是何方妖人来此肆虐,将之一剑斩杀。

  忽然间,苏颖超张大了嘴,向后退开了一步,因为窗外走下了一个人,黑衣人。

  “无上正道”的梵唱之中,黑衣人静静现身出来,他手按赤川子的头顶,足踩窗台,凌空漫步而下,那身法不急不徐,既从容,复庄严,仿佛真是天上神明驾临,直逼得苏颖超脚下发抖,慢慢向后退开。

  这大概是全场黑衣人里最强的一个,平淡目光所过之处,金淩霜、屠凌心等人莫不下拜叩首,齐声颂号曰:“参见大掌柜!”

  听得这个名号,伍崇卿好似给雷劈了,他奋力提手,只想去拔“业火魔刀”,奈何千斤重担压住了自己,双手直如铁链绑缚,怎么也抬之不起。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镇国铁卫”最高的首领到了。他一出手便打垮全场高手,看卢云武功之高,绝不在当年卓凌昭之下,伍崇卿身负魔刀,更如龙神着魔,此外哲尔丹、宋通明也都非易与之辈,可此时人人都给一打尽,足见这位“大掌柜”武功之强,算计之准,已达玄境。

  全场鸦雀无声,尽皆拜伏:“大掌柜”默默无言,目光扫过全场,卢云也咬牙切齿,奋力抬眼,努力朝那人看去。

  窗外雪花片片,屋内一片寂寒,双方一在上,一在下,但见“大掌柜”悄然站立,他一袭黑衣,头戴面罩,遮住了五官,依稀看去,他的身形不高也不矮,体态不胖也不瘦,连那举止也是平平淡淡,尽归中庸。

  卢云口中微微喘息,发出了轻响,那位“大掌柜”便也转头而来,二人四目交投,出乎意料,此人的眼神并非穷凶极恶,而是清澈明亮,深邃遥远,好似看尽了万里江山千古事,天地一切奥秘,尽入胸怀中。

  “大掌柜”的话很少,他点了点头,金淩霜立时把手一挥,但听屋内脚步轻响,全场黑衣人一齐走上前来了。

  场面益发不妙了,卢云心里明白,此时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实则大半来自于伍崇卿、哲尔丹等人,众人若想抽身离开,便得一齐散功止力,否则只会越陷越深,可惜卢云自己也给万斤巨力压住了,此时也只能奋力行功,全力抗拒,焉有一分气力出言提醒?

  眼看黑衣人越走越近,恐怕真要全军覆没了。卢云越发慌乱,满心绝望中,忽见屋中还有一人,也是满面焦急的瞧着自己,似在问他该怎么办?

  “三达传人”苏颖超!卢云心下大喜,自知见到了最后希望。

  此时众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先是赤川子、祝康、再来是宋通明、哲尔丹,最后是伍崇卿与卢云,人人都已深陷泥潭,动弹不得,说来场里唯一的自由身,便是宁不凡的爱徒,华山掌门苏颖超。他是己方硕果仅存的高手,也是全场唯一的希望,此时黑衣人即将走上,卢云若想脱身,便得让苏颖超逼开“大掌柜”,只是说来麻烦,以苏颖超的武功,他能否打败“大掌柜”?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他绝不会让“三达传人”孤身奋战的,此时此刻,须得暗助一臂之力。

  生死在此一举,卢云闭上双眼,徐徐呼吸,霎时内劲一吐,便将一股凌厉至极的功劲反震回去。

  没人晓得的,卢云内力之深,实已震古铄今。他在水瀑里坐了十年牢,一面与白水大瀑生死相搏,一面苦苦钻研“剑神”留下的剑谱。日复一日、交相煎熬,内力的浑厚扎实,举世无第二人能及,一旦把功力运到了顶点,便如白水大瀑逆流反扑,威势岂同寻常?

  卢云运气反击,慢慢内力运行已至极点,只见“大掌柜”身子微晃,衣袍渐渐胀起,想来也感应到这股内力了,卢云心下大喜,看只见拿出了毕生功力回击,这个“大掌柜”武功再高,也得全力化解,他明白对方一时半刻难以动弹,忙向苏颖超连使眼色,要他赶紧出手。

  黑衣人越走越近,五尺、四尺、三尺……机会稍纵即逝,天幸苏颖超见机极快,一看“大掌柜”衣袍鼓起,卢云又是死命眨眼,顿时心有所悟,当下刷的一声,把剑抽了出来。

  反败为胜的机会到了,卢云与苏颖超联手出招,事情已有转机,此刻苏颖超拔剑出鞘:“大掌柜”若不想受伤,便得放开赤川子,可这么一来,哲尔丹、伍崇卿,乃至于卢云自己,全都会脱离桎枯,到时群雄并起,魔刀出鞘:“镇国铁卫”怎么镇得住场面?当然他也可以继续压着赤川子不放,不过苏颖超也不会容情,只消举剑轻轻一刺,便能了结此人的性命。

  情势急转直下:“三达传人”骤然出手,黑衣人也已惊醒过来,一时群起上前,眼见情势危殆,苏颖超不禁口中狂叫,只管举手直刺,如痴如狂。

  长剑迎面而来,忽听“大掌柜”笑了笑,道:“苏君,琼芳近来好么?”苏颖超大吃一惊,万没料到对方竟然认得琼芳,他“嗬”的一声,剑尖急急一偏,从那人喉边掠了过去。他急转剑锋,架在大掌柜的喉头上,喘息道:“你……你认得芳妹?”

  “当然。”大掌柜的目光带着笑意,道:“我接到了你的喜贴。”

  “大掌柜”开口说话,全场或惊骇、或诧异、或迷惑,迷惑的是苏颖超,他听对方认得琼芳。还自称接到了自己的喜帖,莫非真是个熟人?可他为何又戴上了黑面罩,深夜来此行凶?至于哲尔丹、宋通明等人,则是大为骇然,看这个“大掌柜”潜运神功,压制群雄,按理他行功正急,必难言语,孰料此人却能开口说话而真气不泄,这份功力之纯,当真世所罕见。

  全场一片惊骇迷惑,诧异的却是卢云,他听得“大掌柜”的说话,不觉心下一动,暗忖道:“怪了,这人的话声好熟……难道他是……”

  卢云自己的武功也高,对方的本领再强,都不会让他害怕,可此人的嗓音如此耳熟,却不能不让他留上了神,一片揣测疑心间,忽听脚步微响,大批黑衣人竟悄无声息的合围上来,苏颖超原本还在发呆,猛见敌方逼近了,霎时大惊失色,忙闪到大掌柜背后,举剑架住了他,厉声道:“退开!向后退开!快!否则我便一剑杀了他!”

  听得这个“杀”字,黑衣人竟是眉来眼去,只见金淩霜似笑非笑,其余黑衣人戴着面罩,虽说看不清表情,可瞧他们双肩微晃,想来脸上也挂着一个微笑。

  苏颖超不是头一天出江湖了,虽说生平不喜杀人,可真到万不得已时,那也不得不出此下策,只不知为何,只见放尽了狠话,黑衣人却是一派清闲,苏颖超越看越怒,厉声道:“不信我会杀他么?我现下计数到三,一……二……”

  正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却听“大掌柜”淡淡的道:“照他的话做。”

  “镇国铁卫”号令森严,此言一出,金淩霜立时拍了拍手:“大家歇歇。”骤然闻声后退,一发退到了楼梯口,各寻板桌坐下,只见屠凌心揭了面罩透气,金淩霜则是自顾自的倒茶喝水,一时各忙各的,丝毫不以“大掌柜”的处境为忧。

  苏颖超少年气盛,见得对方目中无人,忍不住更加恼怒,卢云却是饱经阅历之人,一见此景,更为惊怕,当下拼足了老命,把内力全数搬运而出,就怕对方突施杀手。

  眼看黑衣人全数退开了,苏颖超放下心来,正要说话,忽见“大掌柜”正自打量自己,眼光竟带着一抹亲近之意。

  苏颖超微微一愣,不知不觉间,手上长剑略略放松,忽然想起自己还在险地,忙把长剑挺起,他知道对方武功深不可测,便又退开几步,离这人远远的,这才举剑对准了他的心口,森然道:“朋友,把你的左手提起来,放赤川道长起身。”

  大掌柜回答的很直接。听他淡淡的道:“我不想这么做。”苏颖超怒喝一声,手掌向前一挺,嗤的一声轻响,剑尖刺破了衣衫,触肩而止,已然抵住“大掌柜”的心口,这剑竟是险到巅毫,苏颖超沉声道:“怕了吗?”

  大掌柜笑了一笑,并未答话,其余金淩霜、屠凌心等人也是相顾莞尔,竟是一派轻松,卢云把这场面看在眼里,心下也是一片雪亮,已知苏颖超生平从未杀过人。

  苏颖超咬牙切齿一阵,他怒视大掌柜,道:“朋友,我再警告你一次,我只要把剑向前一推,你立时便死,你怕不怕?”大掌柜笑了一笑,道:“你根本不认识我,便打算要杀死我么?”

  这句话平平淡淡,却比什么威胁恫吓、哭泣告饶都管用,果然便让苏颖超微微一醒,心里现出了一个念头:“是啊!我又不认识这人,怎能随意杀他呢?”

  杀人定要有个天大的理由,若非有不共戴天之仇,再不便有夺妻之恨、切肤之痛,否则岂能无端害人性命?心念于此,苏颖超微起犹豫之意,也是怕自己真个杀错了熟人,当即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认识琼芳?”

  大掌柜道:“我叫做‘大掌柜’。你方才听过的。”苏颖超哼了一声,道:“那些黑衣人是谁?可都是你的手下、”大掌柜道:“是,他们是‘镇国铁卫’。”

  “镇国铁卫”势力庞大之至,卢云三番两次与他们照面,却始终不知道这帮人的来历,此际听得“大掌柜”亲口说出这四个字,真有种难以言喻的威势。苏颖超微起战栗之意:“他们……他们为何称你做‘大掌柜’?”大掌柜道:“因为我很会打算盘。”

  苏颖超深深吸了口气,道:“打算盘?那你为何带着一个面罩?”大掌柜淡淡的道:“我做的买卖,使我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苏颖超忍不住讥讽道:“听来阁下也有几分自知之明啊!却不知你做的是什么黑生意,居然这般见不得人?”

  “我建超世志……”大掌柜微一欠身,道:“必至无上道。”

  这人的口气很大,好似是穹苍造物之主,直有开天辟地之能,众人听到耳里,莫不大吃一惊,卢云也是微感愕然,正猜想“大掌柜”的身分,忽然之间,身旁传来了喘息声,卢云侧目去看,惊见出鞘双眼满布血丝,只是瞪视着那个“大掌柜”,神情极为可怖。

  今晚伍崇卿起意来劫夺“三达剑谱”,还自称要杀死一个人,想来便是眼前的“大掌柜”了。只不知双方有何冤仇,直似不死不解。

  此时苏颖超能够掌控全场,靠的全是卢云暗地里撑腰,两人目光相对,眼见卢云眼神带着鼓舞,好似要自己放心来问,登时让他精神一阵,当下挺起长剑,抵在大掌柜的心口上,沉声道:“这位伍少爷是什么人?为何你们老称他为龙影?”

  大掌柜道:“他是太子。”苏颖超愕然道:“太子?”大掌柜道:“龙影太子,他追随难陀龙王,故为黑影所掩盖。”苏颖超有些听不懂了,喃喃便问:“黑影,什么黑影?”

  大掌柜道:“天地之间,人人都有自己的影子,纵使贵为龙王,身有宝光,却也难以例外。”苏颖超听着听着,忽然脱口来问:“那我师父呢?他也有影子么?”

  此时黑衣鬼众虎视眈眈,大掌柜也已压制群雄,九死一生当中,他自己却又给苏颖超压制住了。场面紧迫之至,谁知苏颖超却聊起了天,不知想干些什么?宋通明、祝康等人心里自是千百遍的骂他,催促他赶紧下手。

  眼见同伴们哭丧着脸,苏颖超也醒觉过来了,他自知再也问不出什么?便重新架起了剑,冷冷的道:“听好了,从现下起,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只要你能让我高兴了,我可以饶你不杀。”听得“饶”这一字,黑衣鬼众登时哄堂大笑,大掌柜则是淡淡一笑:“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苏颖超冷冷的道:“我要你陪咱们去个地方。”大掌柜道:“去哪儿?”

  “紫云轩。”苏颖超容情平静,说出这三个字来,众人心下狂喜,都晓得苏颖超要押入宝了。看这琼武川乃是当朝国丈,这批黑衣人再凶再狠,一旦去到了紫云轩,也得乖乖就范了,大掌柜淡然道:“之后呢?陪你们去了紫云轩后,我便可以离开了?”

  苏颖超冷冷摇头:“不行,你得跟我去见琼老爷子。听由他发落。”四下嘻嘻哈哈,黑衣人竟又笑了,苏颖超暴怒道:“笑什么?”他提剑抵着大掌柜,森然道:“怎么样?你答不答应?”

  大掌柜道:“不答应。”苏颖超微起错愕,一时呼吸微促,道:“你……你把话再说一次……”说话间手掌发抖,带得剑尖隐隐摇晃。

  苏颖超练剑多年,持剑极稳,可他此际剑柄晃荡不休,足见他心里何其恐惧。金淩霜、屠凌心原本一派清闲,见他神色如此害怕,竟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卢云也深深吸了口气,晓得要见生死了。

  苏颖超确实害怕,不过这并不可笑,因为心里越怕的人,越可能杀人。在场如卢云、金淩霜、屠凌心,莫不经过生死槌练,自知苏颖超已在关头上,他随时会刺死大掌柜。

  卢云把场面看得很清楚,刺杀大掌柜落入苏颖超手中,苏颖超自己却又给黑衣鬼众盯住,而他要放卢云等人起身,偏偏又得让大掌柜让步,双方投鼠忌器,各有所恃,亦有所忌,要想一次镇住场面,得靠一股“气”。现下苏颖超已有杀人之心,双方也濒于决战了。

  大掌柜能够统驭万军,见识必然高超,当知自己命在旦夕,不过此人定力非同可,虽说心口抵着一柄长剑,仍旧不为所动。良久良久,听得苏颖超道:“把手放开,让我的朋友起来。”大掌柜摇了摇头:“我不想这么做。”

  苏颖超眼生异光,口中微见喘气:“我最后一回奉告:莫逼我下手杀你……”他手掌颤抖,随时会把剑柄一推,大掌柜却摇头道:“不会,你不会杀我。”苏颖超咬牙道:“何以见得?”

  大掌柜道:“我来此之前,便已打过了算盘,你非但不会杀我,还会投靠我。”

  “哈哈哈哈哈!”听得这话荒唐之至,饶是情势紧迫,苏颖超还是哈哈大笑起来。看这批黑衣人凶残无道,自己堂堂的华山掌门,岂会与他们同流合污?一时笑得不可抑遏:“苏某会投靠你们这帮宵?哈哈!哈哈!你这笑话是听谁说的啊?”

  大掌柜沉寂默然,慢慢挪移了目光,道:“听他说的。”苏颖超微感诧异,顺着对方的目光去望,却又瞧见了那名大旄男子,不觉心下一凛,想起那招“仁剑震音扬”,忙道:“他……他究竟是谁?”大掌柜附耳过来,低声道:“卢云。”

  “卢……云……”苏颖超张大了嘴,身子微微摇晃,他转头望向大掌柜,嘶哑地“就是……就是那个卢云吗?”大掌柜默默望着“大眼猫”,眼波平静如水,点了点头。

  “当”的一声大响,长剑摔在了地下。只见苏颖超呆呆看着地下,眼角噙着泪水,面色带着悲哀,脚步阵阵晃荡,慢慢向后退开。

  宋通明、祝康等人瞠目结舌,心下都感莫名其妙,不知苏颖超好端端的,怎会在这关头上弃剑了?在众人的愕然注视下,只见苏颖超一步一步向后退开,终于瑟缩到了屋角,抱头啜泣。

  全场惊疑迷惑,在场如赤川子、什么、祝康,大半都识得这个“卢云”,晓得这人过去是一甲状元,在长洲做过官,其后弃职失踪,只不知这么一个作古之人,却为何让苏颖超大惊怪?莫非他俩昔日有啥过节不成?

  苏颖超垮了,区区几句话说过:“大掌柜”便让他退出了战局,全场惊诧之中,只见大掌柜轻轻抬起了脸,打了个眼讯,一时之间,全场黑衣人再次涌上前来,便要将一干人等拿下。

  又输了,这回输得更惨,卢云望着屋角的苏颖超,他本还等着放手一搏,待见了苏颖超这幅痛苦模样,不由也是斗志全消,轻轻叹息中,听得砰的一声,卢云向前一扑,也已摔倒在地了。

  苏颖超垮台,卢云也应声而倒,满场高手相继覆没,人人或倒或降,无一能战,不过场内却还有最后一人死撑不倒,四面楚歌中,此人的目光仍带着熊熊怒火,绝无一分退缩之象,因为他心里明白,自己还有最后的倚靠。

  杀!业火魔刀!伍崇卿将跪未跪,要倒不倒,他将“魔刀”拄在地下,双手紧抱刀身,仍在负隅顽抗,黑衣各自见了这势头,不由微微一凛,脚步便又慢了下来。

  天下英雄的最后寄望,便是“业火魔刀”。伍崇卿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他不是为情所困的“输大哥”,也不是满腹经纶的“卢叔叔”,他是背负魔刀的刺客,纵使只剩下一兵一卒,他也不会投降,一会儿只要黑衣人有一点闪失,他便会疯狂拔出魔刀,天地万物杀一空。

  大掌柜目光沉静,他凝望着崇卿,一不劝说,二不恫吓,只见他左手按在赤川子的的脑门上,右手慢慢举起,五指张开,露出了掌心的东西。

  屋内一片黑暗,火蜡蕊心焚烧,照亮了大掌柜的手心,那里躺了一只铁胆。

  “神剑擒龙?”卢云张大了嘴,睁眼望着那只蓝澄澄的铁胆,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传闻中的天下第一秘剑,已然现身了?

  十年前“剑神”发愿打造“神剑”,轰动天下,从此世间便多出了一柄无上剑,世称“擒龙”,场内如卢云、金淩霜、屠凌心,乃至于赤川子、宋通明,人人都曾见过此剑,却没人料到这柄“神剑”竟已落入了“大掌柜”手中。

  第一回见它,它擒服了“一代真龙”,杀得他不支倒地,最后一回见它,又目睹了天绝惨死。一回又一回,从景泰朝结束,乃至于天下大乱,正统复辟,仿佛人世里的孼海是非,全与这柄神剑有些干系。

  神剑在手,擒龙在握,大掌柜未说只言片语,可手上的铁胆却替他道尽了一切,原来大势早就底定了,先前苏颖超只因为制住了他,更是一场笑话,当“大掌柜”踏入万福楼的一刻,人人都已注定了相同的下场,卢大叔、苏少侠、伍少爷、死与降,二选一。他们别无第三条路可走。

  “心向光明城,身陷修罗殿。”

  大掌柜开始吟诵经文,掌中的神剑也幻起蓝光,如佛影光润,直向崇卿手上的魔刀而去。

  不知为何缘故,那魔刀本如一块大猫晶,光滑剔透,其上还生了一只明亮猫眼,可那魔瞳见了那佛光后,却益发模糊不清,仿佛要闭眼睡觉了,伍崇卿面露惶恐之色,他紧抱着怀里的“业火魔刀”,似想唤醒它,可不知怎地,自己的膝盖却不由自主的弯下。

  “如舍五伦德,如破三教谒,得架超世志……”歌声沉静肃穆,满场黑衣人提供内的吟唱,无不大受感应,只见他们一个个双手合十,齐声唱:“缘尽爱憎灭。”

  砰的一声响,伍崇卿跌扑在地,气力放尽,那“魔刀”也脱手飞出,一路滑到“大掌柜”的脚下。大局底定了,伍崇卿独木难撑大厦,终于垮台,霎时之间,全场拜伏,听得黑衣各自齐声颂号:“天上地下,一切万物,无脱六道轮回!”

  全军覆没了,看伍崇卿打不嬴金淩霜,苏颖超打不嬴“剑蛊”,哲尔丹更不是“修罗神功”的对手,现下敌营还多了一个“大掌柜”,连卢云也给制服在地。

  天上地下,尽归轮回,面前的“业火魔刀”静静躺于地下,终将重归神佛之手:“大掌柜”默默垂首,运起了空中铁胆,但见一道蓝光缓缓而下,佛光隐隐,笼罩了地下的魔刀,一时之间:“业火魔刀”映照了佛光,刀上的魔眼光晕全数消散,竟要闭目长眠了。

  虎吃羊、羊吃草,在这强生弱死的冷酷人间,唯一的温情便是“业火魔刀”。魔刀真公平,魔刀真大方,它打破了神佛制定的一切规矩,赐予弱们无上的勇力,让他们有胆放手一搏,可自今往后,什么都结束了,魔刀即将归依六道,重回神佛身边。

  伍崇卿倒在地下,已是热泪盈眶。他怎么也不想答应,可这是没法子的事啊!在这浊浊尘世里,人人都得活在轮回中,无论是苏少侠,卢大树,甚且是敌营的金淩霜、屠凌心,不管是喜欢,是厌恶,是得利,是受害,谁都离不开“六道轮回”。

  大掌柜缓缓垂首,目光箫然,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他望着手上的点点蓝光,轻声说道:“明朝伴古佛……永脱六道业……”大掌柜口唇低动,话音虽低,卢云却听得明明白白,霎时他双眼圆睁,竟已坐起了身子。

  骤然间,屋中光明大起,仿佛老天开眼,但见一道白光闪过,灌入伍崇卿体内,但听哲尔丹“啊”的一声痛喊,好似挨了一刀,那股力道急急传来,宋通明、祝康等人天旋地转,竟然一个接一个摔倒在地,余波所及,竟也使大掌柜身子向后剧晃。

  “砰”的一声大响,一只重物坠落下来,压裂了地下楼板:“神剑擒龙”竟然落地了,有人以霸悍至极的内力震伤了大掌柜。逼得他放开了神剑,全场黑衣人大感骇异,却见一人端坐在地,口中微微喘息,出手之人正是卢云。

  这股凌厉内力正是卢云所发。这回他送出的不再是敦厚柔软的“无绝心法”,而是锋锐如刀的“昆仑剑芒”。这股内力无坚不摧,一路震开了同伴的牵制,逼得他们放开了手,只见宋通明抚胸剧咳,祝康、赤川子口吐鲜血,连伍崇卿、哲尔丹也是气血翻涌,已在打坐顺气,至于大掌柜自己,也因一个猝不及防,竟给震退了半步,掉落了手中神剑。

  这就是卓凌昭的霹雳手段,卢云不是挣不脱对方的掌握,也不是无法对付大掌柜,他只是不想伤了自己人。

  其实卢云早该这样做了,可他也有自己的为难,先前他体内的真气太盛,一旦使出了“剑芒”,祝康、赤川子受了这股威力,非死不可,故而他迟迟不敢动手,直到这最后一刻,方给逼出了这招。

  菩萨心肠也好,霹雳手段也罢,现下什么都晚了,看卢云分歧余威,以毕生功力逼落大掌柜手中的神剑,可这又改变了什么呢?大局早已底定,伍崇卿交出了魔刀,卢云自己也是精疲力竭,难以再战,全场倒的倒,垮的垮,大掌柜只消把腰一弯,俯身一拾,一切便都恢复了原状。

  当断不断,不战自败,大掌柜微笑摇头,满场黑衣鬼众也是哈哈大笑,一片笑声中,人人都晓得这是虚惊一场。大掌柜并不多言,只见他屈膝俯身,右手向下,堪堪要拾起神剑之时,忽听天顶传来沉稳嗓音,如斯道:“他……日……若遂……”

  “凌云志!”

  圣光乍现,神剑坠地,奇迹随即发生,众人呆呆仰头,只见天顶屋梁处隐隐骇动,传下苍茫笑声:“敢……笑黄巢……”

  “不丈夫!”轰隆一声巨响,屋顶破开了一个大洞,泥沙飕飕而下,一条大汉从空而降,一脚踹在了大掌柜的背上,刹那间便将人压倒在地,随即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拳拳到肉、轰然有声。

  “秦仲海来了!秦仲海来了!”全场黑衣人激动大喊,如黑大耗子惊慌四窜,卢云则是张大了嘴,呆呆望着那大汉背后的刺花,一颗心仿佛停下了。金淩霜明白情势险峻,第一个带头抢上,厉声道:“快!快把神剑递给大掌柜!快!”

  先前苏颖超架拄“大掌柜”,黑衣人莫不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可现下铁脚大汉现身突袭,将“大掌柜”扑倒在地,全场黑衣人已是人人自危,但见弓箭乱飞,硬矢四射,众鬼惊慌叫嚷,乱作一片,金淩霜更不打话,直朝地下铁胆扑来,便想让“大掌柜”握住神剑。

  眼看喽罗过来烦人了,那大汉抓起桌上的筷筒,随手一抛,但听风声急啸,整排木筷全射了过来,屠凌心眼明手快,猛地压倒了师兄,急急掀起板桌,哆哆连声过后,木筷插了整排,那板桌仿佛成了一只蜂窝,转瞬间四分五裂。

  砰的一声,铁脚大汉举脚一挑,把那百斤铁胆踢得直滚了出去,众喽罗飕飕发抖,还在不知高低间,猛见人影一闪,那大汉突然冲了过来,黑衣鬼众惊慌奔逃,但见人群分散,便也露出了地下的标的,那是一柄黑沉沉的大刀,金淩霜凄厉呐喊:“挡下他!”

  “喝!”金淩霜、屠凌心联手出招,二人奋起全身内力,便将长剑死命抛出,那大汉头也不回,提起了一条板凳,反手挥出,砸得双剑倒飞而出,他一个吐气扬声,手臂暴长,正要拾起魔刀,忽然背上一重,一条巨大人影压了上来,正是那赤足巨人扑来了。

  那大汉咧嘴一笑,反掌用手一拦,将那赤足巨人操翻过来,成了头下脚上之势随即举起铁脚,狠狠一脚踏落,竞将巨人的大脑袋撞入了地板,眼看绝世高手变成了破布袋,个个都是不堪一击。一众喽罗自是双手连摇,骇然退后,都在乞求饶命。

  眼看没人打扰了,那大汉咧嘴再笑,随即俯身弯腰,便要拾起“业火魔刀”,忽在此时,一只玉白手掌搭来,拍在那大汉的肩头上。

  “大掌柜”终于来了,黑面罩下的眼眸带着笑意,便与那大汉微笑互望。

  两大枭雄面面相觑,遽然间:“大掌柜”擒拿手使出,一送一扭,已然压住了敌臂,那大汉喝的一声,左拳反手打出,却又给“大掌柜”提掌架住,竟以单臂之力控住敌方的双手。

  全场都傻了,看那大汉神力惊人,连赤足巨人也挨不起他的一击,孰料“大掌柜”竞能以单手之力压制对手,想来此人气力之大,分毫不在伍定远之下。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大掌柜开始反攻了,一片骇然间,只见他以左手控住敌方的双臂,右掌接连出招,一时间点戳拍震,举指掌爪、招招又凶又毒,仿佛暴雨倾盆,又似水瀑飞花,全数打在那大汉的胸腹穴道上。

  不过半晌过去,那大汉便已挨了上百记快招,满身浴血间,脑袋便垂了下来,可“大掌柜”还在打,就怕打不死他,那大汉脑袋越垂越低,伤势也越来越重,可不知为何,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却亮了起来,仿佛是星星之火,越聚越多,越发明亮,终于化作了一声怒号。

  “哦哦哦哦哦!”大掌柜给人揪了起来,那大汉单手提着他的足踝,拼命旋转,狠狠一抛,挡啷碎响之中,大掌柜好似断线风筝一般,一路撞入了内堂,压破了酒缸,身子却还停不下来,又听“砰”的大响,背后撞上了照壁,身子半空翻转,好容易落地下来,那大汉又是侧踢横飞,重重踹上了大掌柜的胸口。

  砰砰两声,两头怪物同声坠地,同时起跳,一个挥怒拳,一个出佛掌,再次对了一招,无声无息间,拳掌相抵,功力悉敌,二人身子随即分开,各自向后退出一大步。

  自入万福楼以来:“大掌柜”所向披靡,震慑群雄,从不曾落得这般狼狈,可现下他也受伤了,只见他拉起了黑面罩,露出俊美的嘴唇,提手擦去了唇边血渍,那大汉则是“嗨”了一声,运起一口浓痰,连同嘴里的血水,一发吐到了地下。

  两大枭雄相互凝视,谁也没动,金淩霜等人都明白,这两人看似默不作声,实则都在算计地下的两柄兵器,一是“神剑擒龙”、一是“业火魔刀”。看得出来,他俩都在等待自己的机会。谁能抢先一步拿到自己的家生,谁便能抢先一步格杀对方,结束这场十年大战。

  神剑与魔刀,这两柄兵器俱是一母所生,各有玄奇之处。魔刀主虚,神剑主实,神剑冷若冰霜,魔刀怒似烈火,若让大掌柜拿到了“神剑”,他立时能扫平群雄,一统天下,可话说回来,要是“魔刀”落入那大汉的手里,那可不是弱女孤儿的报报仇、雪雪恨而已。而是“怒火直冲三千丈,炎星降临大地红。”后果之恐怖,可想而知。

  窗外还在瓢雪,望来有几分诗意,万福楼里却是战云密布,金淩霜、屠凌心虽说心里焦急,却也不敢贸然加入战局,毕竟这两大枭雄武功之强,已臻化境,出招时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外人若是任意插手,只消稍有不慎,随时都要毙命于当场,届时害死自己事,若要害得“大掌柜”失手,竟使“魔刀”落入“怒王”之手,那自己可真要成了千古罪人。

  全场噤若寒蝉,人人都向后退去,场里便空下了一大片地方,哲尔丹、宋通明、伍崇卿,一个个都屏气凝神,等着看当今两大枭雄的决一死战。

  “怒王”与“大掌柜”同时现身了,先前两人互交数招,双方互有得失,但听场内呼吸浓浊,那铁脚大汉好似受伤不轻,吐纳至为急促。可不知为何,他身上的火光却越发明亮。每逢收气吐气,身上火光更是随呼吸一明一灭,黑夜中望来极为古怪,那“大掌柜”却是静悄悄的,难以听察他的呼吸声,好似此人根本就是一具死尸,压根儿就不必呼吸。

  这个呼吸沉重,如扯风箱;那个不吸不吐,宛如僵尸。忽然结,场里传来极慢极长的呼吸声,那呼气仿如无止无尽、吸气更似天长地久,一呼一吸间相隔之长,匪夷所思。不消说,自是卢云下场了。

  十年水瀑修炼,卢云练就了天下无双的吐纳术,他闭气时能达一顿饭之久,一吸一吐间,便能运转一个周天,以内力而论,卢云举世无敌手,以招式而言,他也是博大精深,试想一个人身拥“仁剑”、“剑芒”,兼得宁不凡与卓凌昭两家之长,攻守之间,威力岂同寻常?

  君子可欺之以方,卢云的武功并不在眼前两大枭雄之下,只是他宅心仁厚,这才在大掌柜手里吃了大亏,不过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他若要与那大汉联手,今夜局面必然逆转。不过他也未必会加害“大掌柜”,因为他的额头上还有一道伤,深深刻入了心坎。

  天下大势,鼎足而三,万福楼里一片寒寂,但见大掌柜在东、那大汉在西,卢云则是居于两方之中,三方互为等距,相互牵制,当此一刻,谁也开不了口,更没人敢轻举妄动,观众人无分敌我,也是鸦雀无声,竟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忽然之间,人人都发觉这里好静好静,当此一刻,天下无声,只见卢云默然仰天,大掌柜低头望地,铁脚男子则是若有所思,三人相顾无言,地下的“神剑”、“魔刀”也是静悄悄的躺着。只见“魔刀”闭上了猫眼,好似睡着了:“神剑”也没了佛影光晕,成了一颗烂石头。

  整整十年了,天下终于停战,万里江山皆寂静,人人都停手了,猛听脚步一震,屋中亮起了一道灿灿紫光,直朝地下的“神剑擒龙”飞扑而来。

  又开战了,三雄鼎立骤然幻灭,看伍崇卿明夺神剑,实则暗助怒王:“大掌柜”若要挡他,铁脚男子便会趁隙出手,屠凌心勃然大怒,暴吼道:“龙影!你疯了么?”两道人影应声而起,赤足巨人抢先起跳,金淩霜尾随在后,二人早已有备,一前一后朝出去面前扑来。

  伍崇卿身法好快,看他著地翻滚,猿臂轻抒,直取神剑,那铁脚大汉早在等这一刻,当下俯身弯腰,朝地下击出一拳,威力到处,楼板碎裂,魔刀竟倒飞上了天,那大汉飞身跳起,手臂暴长,已要收下“业火魔刀”。

  点点热血洒出,溅到魔刀之上,刹那之间,魔眼睁开,流下了怒火般的热泪。

  “烈火焚城!”黑衣鬼众齐声悲喊,声音透着绝望,那大汉右手开掌,正要紧握魔刀,大掌柜却毫无动静,黑面罩下的目光极有把握,好似还在等着最后的大援到来。

  遽然间,一道白光后发先至,如白水大瀑般包围魔刀,随即一只手掌截来,抢先抓住魔刀。

  当此最后关头,卢云还是出手了,在一片乱局中,他选择站到了朝廷这边,替大掌柜保住了“业火魔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魔刀”落入卢云手中,伍崇卿也给扑压在地,无暇来夺“神剑”。大掌柜更显得从容不迫了,他缓缓踏上一步,俯身而下,手指沾触了“神剑擒龙”,刹那之间,已见一道蓝光窜出,转眼又多了第二道、第三道……三道剑刃旋转如意,仿如孔雀开屏。

  “六道轮回!”全场黑衣人放声呐喊,语气又激动、又崇仰,但见大掌柜长身而起,佛光满布全身,三道剑刃开展,转眼第四道、第五道……此时此刻,六道终结,天将大寒,佛光即将铺天盖地而来,无尽滋长,乃顺承天……

  天候最冷的時節雪花必然六出眼見大勢即將底定猛聽一人吐氣揚聲半空飛來一道慧芒直朝大掌櫃撞來。

  魔刀飛來了,黑黝黝的刀身隱藏魔火,火光又給劍芒激發,宛如慧芒墜大地聲勢驚人。

  在這生死絕命的關頭盧雲又再一次出手了,這回他選擇倒向怒蒼山。

  六道未結,天未大寒,魔火卻為純白劍芒所餵養,成了橫天而過的大慧星,一刀一劍相戶逼近,發出嗡嗡微聲,驟然間光芒炸射,兩柄神兵稍一相觸,神劍,魔刀便已一齊飛上了半空,大掌櫃正要起跳來接,猛見鐵腳大漢全力來奔,好似化成了一顆大火球,直朝大掌櫃身上撲來。

  轰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两大首领正面撞上,巨力到处,两人一齐飞过了五楼栏杆,从天井直坠而下,但听劈劈啪啪声响不断,二人犹在半空中贴身短打,谁也不肯放手。

  砰……轰……

  整栋楼房晃荡不休,一楼戏台木屑纷飞,竟给撞破了一个大洞,众人全吓呆了,还不知该当如何,又听“砰”“砰”两声,两样重物一先一后坠到了地下,压破了楼板,左是“神剑”,右是“魔刀”,全都成了无主之物,一时之间,惊呼声此起彼落,人人冷汗直流,都在打量地下的宝物。

  “我的!”猛听一人激动呐喊,号令一出,全场都动了起来,不只黑衣人出手,连宋通明、赤川子、睁开也扑了出去,人人齐声欢笑:“我的!”

  情势瞬息万变,两大头目不见了,喽罗们立时称王,操爹干娘的骂声中,人人有志一同,都在抢夺地下的“神剑”、“魔刀”。忽见一道人影著地滚过,抢先抱住了“神剑”,正是金淩霜来了,听他厉声道:“快、抓下魔刀的铁链,千万别碰刀身!”

  挡啷声大响,屠凌心向前一扑,也已抓住了魔刀铁链,正要顺势将之拉起,却听嘿嘿一笑,铁链另一端握著一只黑毛大手,只见宋通明满面亢奋,口涎横流,竟已握住了刀柄。

  魔刀又称“圆梦之刀”,看宋通明淫笑不已,不知作起了什么好梦,他嘻嘻贼笑,正想把宝物带回家玩儿,背后却不知挨了谁的一脚,砰的一声,黑熊倒地,魔刀一路著地滑出,引得大批鬼众上前抢夺,金淩霜握紧了神剑:“喝”的一声运气,正要灌注内力,震慑全场,忽然背后一拳挥来,打得他应声而倒,手上“神剑”竟已脱手飞出。

  “魔刀”人人想要:“神剑”却只有行家识货,来者正是哲尔丹,看他独具慧眼,竟是要抢夺“神剑擒龙”。屠凌心怒之极矣,厉声道:“混蛋!”他举剑来砍,哲尔丹却是不理不睬,听他大吼一声,竟已奋起全身之力,直朝地下的“神剑”扑去。

  猛听“砰”的一声,哲尔丹身上也扑来了一人,将他压制在地,正是赤足巨人赶来了,两人伸长了手臂,蠕动挣扎,都想抢下蓝澄澄的铁胆,却在此时,金淩霜著地滚来,总算把“神剑”牢牢抱入怀中,听他厉声道:“三师弟!莫要分神!”

  全场乱作一片,魔刀转瞬易手十余次,眼看魔刀再次飞上半空,全场飞扑起跳。屠凌心也伸长了手,忽然之间,紫光闪过,一道身影半空飞掠而来,竟然抢先夺走了“业火魔刀”。

  “我的!”宋通明大哭起来,屠凌心则是愤怒咆哮:“龙影!又是你!”

  砰的大响,窗扉破开,寒风冷雪扑面而来,伍崇卿背负“业火魔刀”,已从五楼窗口飞扑而下,。一众黑衣人又惊又急,正要仗剑追来,背后却抢先奔过了一个人影,看他头戴大,赤手空拳,直从窗口追扑出去,正是卢云来了。

  万福楼极为宏伟,楼高五层,若要硬摔下去,难免跌断一条腿,只是伍崇卿艺高人胆大,看他落到三楼高处,一个筋斗翻过,竟已飞向对街一棵大树,枯叶沙沙作响,伍崇卿伸手拉住了枯枝,但见树干受力屈弯,却也让他止住了下跌之势。

  “喝”的一声,伍崇卿从树顶落下地来,一路拉拖铁链,带着魔刀狂奔远离。

  卢云的轻功不及崇卿,看他从高楼摔落,竟是直挺挺摔下,始终不知转身变位,堪堪跌得筋断骨折之际,却见他掌中运力,双手竟然转出了一个大圆,轰的大响过后,街心雪尘飞扬,地下多了个深坑,卢云下坠之势陡然转变,一路从雪地斜斜飞出,直朝街尾滑去。

  卢云手法神奇,靠着手上画出的大圆,居然毫发无伤,他见伍崇卿朝另一个方位走了,赶忙爬起身来,转身直追,口中不断喊叫:“崇卿!等等我!我是卢叔叔!我有话问你!”

  此时伍崇卿带走了魔刀:“大掌柜”与“怒王”又一齐坠楼,两大枭雄俱已消逝无踪,金淩霜又惊又急,霎时厉声传令:“镇国铁卫听命!全军兵分两路!一路追捕龙影!一路拦截怒王!绝不能让魔王与魔刀相会!”说着从窗口抛出了绳索,厉声道:“走!”

  金淩霜率先跳出了窗口,一路抓着绳索,滑不留手的顺势下地,黑衣众鬼却是浑身发抖,自知“真龙”背负魔刀,已如一尾疯龙,自己若要过去追捕此人,岂不是死路一条?可此刻若不过去追他,莫非是要去拦截“怒王”不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在犹豫不决时,忽听一声痛哼,那赤足巨人向前一趴,猝不及防间,背后竟又遭了暗算。

  众人回头急看,只见哲尔丹自在哪儿仰天长笑,好生得意,却又是他出手偷袭了。

  “又是你这混蛋!”屠凌心惊怒交迸,厉声道:“人手已经不够了,你还连番捣乱?”

  眼看屠凌心冲了过来,哲尔丹二话不说,立刻跳楼逃生,他自忖没有卢云的护身武术,也没有伍崇卿那般轻功,只能挺起双拳,倒栽葱似的跳了下去。砰砰大响接连传来,哲尔丹头下脚上,大黑天拳影笼罩拳锋,一路撞得屋瓦破片不绝翻起,最后轰的闷响传出,整个人摔在地下,头破血流中,嘴里却还在哈哈大笑,好似十分痛快。

  “还楞着做什么?追啊!”屠凌心大怒欲狂,剑指怒骂众下属,众人畏之如虎,便也一个个抓住绳索,翻窗援绳而下,屠凌心气得浑身发抖,正有气无处发间,忽见宋通明还楞在那儿,登时嘴泛狞笑,兴奋的道:“好玩的来了。”

  “老兄,别乱来啊!”神刀少主大惊失色,忙抱住了祝康、赤川子,奔向了楼梯口,凄厉怪叫“神刀劲。”话声未落,便带着同伴跳进了楼梯,听得咚隆隆咚之声,三人一路翻滚摔下,其状甚哀,转眼如大车轮般越滚越快,直朝一楼滚去。

  万福楼里静了下来,。屠凌心持剑怒砍桌椅,胡乱泄愤一阵,便也跳出了窗口。

  眼看凶神恶煞都走了,只听嘎的一声,包厢房门开启细缝,一名酒保颤声道:“都走了么?”话声未毕,老掌柜已然推门奔出,大哭道:“我的妈呀!怎给砸成这样?过年前才修过的啊。”一片哭叫声中,老掌柜已给众酒保拖走了,至于来日要如何修缮,反正不是自己出钱,以后再说。

  酒保走了,黑衣恶鬼走了,伍崇卿走了,连卢云也离开了,众人有的逃,有的追,屋里却还剩下最后一名酒客,他目望空荡荡的大堂,慢慢拉开了椅子,坐了下来。

  人人都走了,朋友忘了喊他,敌人也懒得抓他,没人记得世上还有这个人:“三达传人”

  寒夜将尽,长剑搁在手边,行囊里还有那本“三达剑谱”,苏颖超以手支额,呆呆望着黑夜里的大街,依稀感觉什么都没变,不过他心里明白,过了今夜,他的人生再也不同了。

  自今而后,自己不必再练“仁剑震音扬”:“仁剑”已有传人,人家无师自通,资质不知胜过自己千百倍,说来自己真该拜他为师才是。苏颖超笑了一笑,忽然间,耳边又听到琼芳清脆的京腔,听她责备道:“超哥,你又想闭门造车了。”

  琼芳模样生气,她倚在强壮的臂膀里,鸟依人似的仰起脸来,柔声道:“卢哥哥,超哥好可怜呢?咱们想法子帮帮他吧。”

  命运的巨轮即将转动,三脚猫哈哈一笑,他负起了行囊,提起长剑,走到了楼梯口。他伸了个懒腰,慢慢打了个哈欠,遽然间,他用力转过头来,泪流满面中,竟已狂奔而出。

  砰的一声,窗扉破开:“三达传人”从五楼窗口飞身出去,他选择头下脚上,直坠而下。

  对猫而言,五楼并不高,摔下去至多扭伤爪子,可对“大眼猫”来说,五楼却太高了,高到足以摔死人。也因如此:“三达传人”才选择跳了出去。

  身子一直下坠:“天下第一”的尊严如光影飞逝,泪水离开了眼眶,舍己而去。明早起床一看,自己已不在这里,而是丢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最后一眼凝视万福楼,苏颖超慢慢闭上了眼,正等待颈骨断折,脑浆迸裂之际,忽听“砰”地一声大响,右脚一阵剧痛,好似踢到了什么东西,天旋地转之中,便已滚到了地下。

  地狱到了自己终于摔死了。满面鲜血中,苏颖超全身筋骨剧痛,他缓缓睁开了眼,只见不远处有双黑头靴,当是管家之物,想来阎罗王就坐在那儿。苏颖超居然很高兴的问道:“请问这儿就是地狱吗?”

  一双手扶住了自己,将他托了起来,苏颖超呆呆看着,发现面前坐了名男子,这人身穿黑衣,头戴面罩,目光温温热热的,正是先前见过的[大掌柜”。

  面前没有阎罗王,却只有这个大掌柜,苏颖超感觉自己居然没有死,他眼眶红了,心情慌了,只能急急转过身去找自己的佩剑,却也不知拿了剑以后要做什么?是要指向大掌柜,还是对着自己的心口……

  “啊呀”一声痛喊,苏颖超脚步一动,立时摔倒在地,大声呻吟起来,直至此时,他才晓得自己的右脚摔断了。

  大掌柜救了他,先前苏颖超从五楼坠落,脑门撞地,身上力道重达千斤,世上也只有大掌柜这般玄妙武功,才能将他凌空拦下,免于一死。

  苏颖超一点也不感激,浑身剧痛中,他晓得自己面临昏晕,只能四下爬行,到处寻找自己的佩剑,忽然间,掌心里给人塞来一样东西,苏颖超低头来瞧,只见手里没有剑柄,却多了一颗糖。

  “这是什么?”苏颖超迷惑道:“送给我吃的?我我为何要吃?”

  大掌柜轻轻的道:“因为你刚才哭了”

  “哭?”苏颖超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很惊讶的问道。大掌柜笑了一笑,他弯下腰来,替三达传人拾起了剑,轻轻抽出半尺,送到他的眼前。

  烛光幽暗,长剑里映出了一张脸蛋,那双猫儿大眼滚落了串串泪珠,竟是伤心欲绝。

  三脚猫像是很惊讶的看着自己,他提起猫爪,擦了擦眼泪,泪水很快就干了,他露出放心的笑容,正要移开猫爪,忽然又见新的泪水涌出,大眼猫吓了一跳,他拼命擦,一直擦,可泪水怎么也擦不干,正慌乱间,嘴边来了一颗松子糖,透出了一股清香:“来张开嘴,把它吃下去。”大掌柜柔声道:“我担保你吃了以后,一辈子都不哭了”

  “真的吗?”苏颖超紧紧握住了大掌柜的手。声音透出了喜悦。

  “真的。”大掌柜微微一笑,眼光温温热热的:“吃下它,你就会长大长大以后,就只有你看着别人哭,再也没人会见到你哭了”

  松子糖临到嘴边,苏颖超很高兴的张开嘴,任凭大掌柜喂了自己。

  “喜欢这个滋味么?”大掌柜摸着三达传人的头,微笑道:“长大的滋味?”

  泪水从眼角滚落,大眼猫幸福的闭上眼,流下了此生最后的一滴泪,随即倒在大掌柜怀里,再也不动了。

  月轮西斜,这个元宵夜快过完了,大掌柜站起身来,缓缓走出屋外,寒风扑面而来,大掌柜凝视圆月,默默脱下一身黑袍,解开面罩,露出一张丰神沉静的面孔。

  “阿弥陀佛……”背后有人口轩佛号,一名老僧横抱着苏颖超,缓缓步出屋外,微笑道:“看师弟如此心意,莫非是想收弟子了?”大掌柜笑了一笑,并未回话,那老僧也不追问,只管把苏颖超放到了地下,随即走了上来,只听大掌柜轻声问道:“师兄伤势严重么?”

  那老僧给打得很惨,只见他面有淤血,左颊青紫一块,却是给人家掴出来的。此外双手满是擦伤,想来经历了一夜恶斗,他叹了口气,道:“都是些皮肉伤,调养几日便行了。倒是那厮的武功好似越来越怪了,怎地身上受伤越重,气力反而越强,今日可让我见识到了。”

  大掌柜道:“不瞒师兄,这套心法就是“烈火焚城”。”

  “烈火焚城……”那老僧眉头紧皱:“便是火贪刀的最后一式?”

  大掌柜道:“没错。“烈火焚城”以心使气,你越下手伤他,他的反击之力也越强,到了濒死绝望的一刻,那反扑之力直如惊天动地,谁也挡不住,故而方子敬曾言,一个人唯有遭逢生死大敌时,方能体悟这招“烈火焚城”。”

  那老僧怔怔的道:“听说方子敬自己也没练成这招,是么?”大掌柜道:“九州剑王是国之大侠,博施众济,与世无争,世上岂会有人将他当成死对头?”

  方子敬是隐士,他对天下人有些失望,却也不想改变人家什么?故而选择默默离开尘世。似他这般为人,一辈子找不到对头,也没人会把他当成对头,是以他永远练不成“烈火焚城”。那老僧怔怔地道:“这么说来,秦仲海是靠你练成这一招了?”

  大掌柜淡然道:“师兄误会了,秦仲海的死敌不是我,而是整个天下。”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这滚滚红尘里正要还有人聚居,便一定会出现一位王者,万民拥戴,秦仲海既然选择向他挑战,便是天下苍生的公敌,十年来无数大战,他不知多少次深陷敌营,可无论情势多么险恶,他最后都能突围而出。

  与天下人为敌,这注定是要输的,然而,火贪刀并不怕输,秦仲海心里的绝望越深,反击之力也越强,依次观之,他的功力恐怕已远远超越了业师,走到前无古人的境界里。

  那老僧叹道:“世间出此魔头,真乃天下人的大不幸,只可惜师兄学艺未精,没能为你除掉这个祸害。”大掌柜道:“师兄无须自责,秦仲海本就难以对付,他这辈子没负担一天的责任,想来就来,要走就走,说来咱们今夜能钓他出来,已属万幸。”

  那老僧长叹一声,道:“他今夜是来劫魔刀的,是么?”大掌柜点了点头:“没错,我今晚也是以此为饵,只可惜功亏一篑了。”

  那老僧叹道:“倒是那个卢云究竟想干些什么?怎么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摇摆不定的?”

  淡淡的月光照下,听得“卢云”二字,大掌柜仰望夜空,好似若有所思,那老僧察言观色,忍不住咳了一声,忙转了话头,倒:“对了,我听你那个金淩霜提了,好像年夜当晚,你是故意让伍崇卿劫走魔刀的,对么?”

  大掌柜回过神来,叹道:“没错,这孩子很有决心,纵使客栈上下全数失手,他也能替我抱住魔刀。”那老僧赞道:“难怪那日你自己不去江南,原来还有这手伏兵。他还不晓得自己成了你的棋子吧?”大掌柜要了摇头道:“不,我想他应该猜到了。”

  那老僧愕然道:“那……那他还专程下去江南?”大掌柜叹道:“他只要能拿到魔刀,什么都不在乎。”那老僧皱眉道:“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这般眼红魔刀?”大掌柜轻轻的道:“他是想把他爹爹逼出来。”那老僧愕然道:“逼出来?什么意思?”

  大掌柜未作解说,只是面露疲倦之色,那老僧晓得此事牵涉极多,自也不敢多问了,便又叹了一声,道:“师弟,我今夜来此前,还听说了一件大事……”

  大掌柜点了点头,接口道:“师兄口中的大事,可是霸州之战?”那老僧合十道:“阿弥陀佛,正是此事,听说朝廷已在霸州开战,不知眼下情势如何?”

  大掌柜默然半晌,道:“洪峰暴涨,即将水漫天下。”

  那老僧浑身剧震,颤声道:“洪峰暴涨?师弟此言何意?”

  大掌柜轻轻地道:“民心向背,如浊浪滔滔,你越设法围堵,他们的反击之力也越强,现今民心已变,举国上下洪峰暴涨,如狂潮袭来,朝廷欲以京师一隅围堵天下之水,焉有得胜之理?”

  治民如治水,听得形势难以收拾,那老僧自是忧心忡忡,忙道:“事已至此,师弟有何打算?”大掌柜摇头道:“没有打算。”

  那老僧更加慌了:“连你也没有打算?那……那京城岂不……”还待追问,却见大掌柜掩嘴咳嗽,这不咳还好,一咳之下,竟是满手鲜血,染得衣衫尽为腥红。那老僧大惊失色,方知他受伤了,忙道:“师弟快坐下,让我替你瞧瞧。”

  “不忙……”大掌柜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道:“我自己来。”

  他解开内衫,露出雪白瘦削的上身,只见他胸膛有个疤痕,好似是火枪所伤,除了这处伤外,背后另有一处刀疤,其余新伤旧伤更是不计其数,好似受过千刀万剐。想来要坐上“大掌柜”这个位置,代价着实不。

  那老僧怔怔来看,只见师弟的气海穴有处新伤,其上浮出一道红印,红肿淤血,似为烈火所烧,不由颤声道:“师弟,你……你伤得不轻啊!”大掌柜摇了摇手,示意无碍,他盘膝坐下,指若拈花,微微吐纳,慢慢指尖散出一股黑气,便如尖针相仿,随即朝胸口急点而下。

  那老僧自己武功极高,指尖连气丝毫难不倒他,可大掌柜下手的穴位却极为罕见,介于“天溪”、“胸乡”、“周容”等三穴之间,经书未载,前所未见,那老僧低呼:“这……这穴道是……”大掌柜并不打话,运指如风,连点十余处穴位,每一处都是前所未闻,随即闭上双眼,运气行功,慢慢身上便已发出汗来,想来血行正速。

  良久良久,大掌柜苍白的脸上略显潮红,气海红印渐渐消退,只听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道:“成了。”那老僧大感佩服,忙道:“师弟,这功夫是何来历,怎没见你使出来过?”

  大掌柜道:“不瞒师兄,这便是“苦阴针”。”

  那老僧“啊”了一声,道:“苦阴针?便是你师傅在达摩院留下的手稿么?”

  大掌柜没有作答,只取来了一件淡蓝长袍,穿到身上,恢复了日常装束。

  依“黄帝内经”所在,人身共有三百六十一处穴位,可父老相传,藏于达摩院的苦阴针,却得人身四百三十五处奇穴,足见这套针术何其博大精深。看大掌柜依次自疗,伤势比无大碍。

  那老僧略略放心下来,可转念想起眼前情势,却又不得不烦心,低声道:“师弟……现今霸州大败,魔刀又没能收回来,内外情势交迫……你……你又何反制良策?”

  大掌柜道:“师兄放心。天灾起因多是人祸,现今洪水暴涨,一半是河道淤积,一半是有人伺机炸毁堤防。只要能找出兴风作浪之人,事情便有转机。”

  那老僧低声道:“你……你说得是那厮。”

  大掌柜微笑道:“是。秦仲海乘风破浪而来,不过只要他坠下浪头,大水立时退潮。”

  那老僧点了点头,自知“那厮”一死,怒苍大将再多,也无人能统御全西北,届时自是四分五裂的局面了。他沉吟半晌,又道:“师弟,你说那厮……那厮可会来劫魔刀?”

  大掌柜淡然道:“放心。磨刀在武崇卿手上,他会用性命保卫这柄刀的。”

  那老僧低声道:“可我听这孩子的意思,他……他好像打算把那柄刀献出去……”大掌柜道:“师兄无需担忧。只要他父亲还在,他便不会这样做。”那老僧叹道:“话是这般说没错,可是你不怕那厮堵上了他?”大掌柜道:“别怕,我这几拳也不是白挨得。”

  那老僧大喜道:“你……你也伤了那厮么?”

  大掌柜道:“适才坠楼时,秦仲海与我各换一招,我虽为他的“火贪刀”所伤,他却也中了我的“苦阴针”。孰得孰失,他心里明白。”

  那老僧喜形于色,忙道:“他中了苦阴针?这么说来,你已封住那厮的经脉了?”大掌柜摇头道:“恰恰相反,他受了我的指力后,现今全身经脉开通,气力之大,天下无人可制。”

  那老僧骇然震惊:“天下无人可制?师弟,你……你为何要帮他这个忙?”

  大掌柜微微一笑,道:“无人可制,意思便是连他自己也制不了。现下他受了我的指力,气力之大,难以排遏,心跳之快,血行之速,俱非常人所能忍受,试问他若还发怒出招,下场如何?”

  那老僧啊了一声,道:“他……他会心脉衰竭而死……”

  大掌柜微笑点头:“正是如此,秦仲海的武功与那帮反逆心态一模一样。你越是下手伤他,他的反击之力也越强,若想剋制此人,便不能拂逆围堵,反须顺势而为,待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之时,局面便会自行逆转。”

  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那老僧满心敬佩,道:“原来师弟是这个用意,只不知你的指力可以制他多久?可能制上个七天七夜?”

  大掌柜默然良久,道:“以他现今的功力,我只能压他三个时辰。”那老僧啊了一声,慌道:“三个时辰?现下是四更天……这么说来,正午一过,他便又恢复如常了?”

  大掌柜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正午之前,他的处境极其艰难。现下他便如一桶火药,一旦与正教高手撞个正着,随时会炸将开来。到时不只会炸死别人,恐怕也会炸死自己。为求自保,他只能把自己藏起来,设法拖过这三个时辰。”

  怒王命在旦夕,机会千载难逢,那老僧不顾身上带伤,立时便要过去找人。大掌柜却叫住了他:“师兄请留步,此事过于凶险,不必你我插手。”那老僧急道:“好容易这魔头要死了,怎能不让我插手?难不成咱们还有什么大援么?”

  大掌柜摇头道:“今晚客栈兵分多路,已无可用之兵。”那老僧叹道:“是了,那咱们还能指望谁?”大掌柜道:“现下兵部马人杰尽起京中高手,另调集了各衙门、各法司的数百名差人,已在搜索全城。如今我把前半事情办妥了,后半事情自有他来打理。”

  那老僧愕然道:“马人杰……他不是一直和你作对么?咱们能信得过他么?”

  大掌柜道:“当然可以。他连我也不愿顺服,又岂会顺服秦仲海?”

  为政不在多言,大掌柜既然说出了看法,便也不再多做解释。那老僧却是苦口婆心之人,还待再劝几句,忽觉脚下微微一震,极远处好似有什么东西逼进。那老僧吃了一惊,赶忙潜运神功,但听声响出于城外,当是来自阜城门一带,只是两边相距太远,听来迷迷蒙蒙。他心下慌张,忙道:“什么人在城外?”

  大掌柜道:“正统军。”那老僧激动大喜:“正统军?可就是伍定远的‘正统军’?”

  大掌柜微微颔首,道:“没错。城外就是定远的心腹兵马,长驻居庸的‘北关六锁’。”他说着说,便朝街边招了招手,但听得蹄声清脆,万福楼下驶来了一辆马车,驾座上坐的已不再是黑衣人,而是一名差人。那差人下车请安,躬身道:“大人,北门已开,随时可以动身。”大掌柜点了点头,正要上车,那老僧忙问道:“师弟欲往何处?”

  大掌柜轻声道:“我得上红螺寺走一遭。”那老僧啊了一声:“红螺寺?你要去面圣?”

  大掌柜道:“那倒不是。是银川公主执意要见内子,我得预先做些安排。”

  听得此言,那老僧心下一凛,便想探询内情,可思来想去,却又不敢,欲言又止间,大掌柜已然欠身合掌,道:“今夜多蒙师兄仗义援手,朝廷上下,感激不尽。”说着说,便坐上了车,听得兜儿一声,马车竟要驶离了。那老僧却又追了过来,从车旁递交了一个包裹,道:“师弟,你拿着这个。”大掌柜道:“这是什么?”

  那老僧忙道:“甜糕,素斋,都是你时候爱吃的东西,我特意从寺里带来的。”大掌柜淡淡便道:“多谢师兄了,你自己留着吃吧。”竟把包袱推了回来。那老僧啧了一声,拉住了师弟的手,道:“师弟,你别嫌我唠叨。我听你手下人说了,你这个月来又不吃不眠了,是么?”

  大掌柜无意多言,只轻轻挣脱了师兄的手,轻声道:“师兄早点回去歇着吧!明日又得忙了。”话声一落,马车便向北门而去。那老僧却还不死心,只追着马车来走,道:“等等,师弟、师弟,这位苏少侠呢?可要我送他回国丈府?”

  大掌柜轻声道:“你别去打扰他。他的旅程才要开始。”听得“旅程”二字,那老僧自是微微一奇,大掌柜也没多说,只管吩咐马车驶离。

  眼看大掌柜还是走了,那老僧提着那只包袱,却是叹了口气。想他自己身上带伤,其实早也心力憔悴,他回头去看苏颖超,待见他还倒在地下,昏迷不醒,不觉摇了摇头,双掌合十中,便也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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